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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辰|莫斯科不相信眼泪的那一夜

发布时间:2023-05-06 访问量: 来源:天辰娱乐

天辰快讯:

十多年前,我在上海市卢湾区的思南路邮局上班。

一个冬天的周末,我在营业厅的柜台上遇见了她,看起来六十多岁,头发花白,烫成中年女人的波浪卷。脸上皱纹不多,白得像正在融化的雪。啤酒瓶底般的镜片下,有双令人印象深刻的大眼睛。她穿件高领黑色大衣,裹着深紫色的羊毛围巾,化着淡淡的妆容,这就与众不同了。她盯着我看了许久,我有些害怕地站起来,问她有什么需要,她说她想要投诉,为什么卖明信片的窗口没人?她的声音不像这把年纪。人民邮电不该让人民浪费时间等待!她的态度很严厉。虽然,人民邮电早就改称中国邮政了,我不敢纠正她的说法,自作主张跑到别人柜台,拿了张明信片卖给她。

她在我的窗口前写明信片,居然是外语,又绝非英文。最后,地址下面写——Moscow, Russia

老太太把明信片投进门外的邮筒。

我没读过正规的大学,曾被认为是件颇为遗憾的事,偶尔也觉得自卑。我学的是电报专业,一度能背出两千个中文电码,但没来得及发一份电报,这个行业就被淘汰了。我被迫改行到邮政窗口,接收EMS快件和包裹,收银和填单。后来说起中石油中移动之类央企,才发现我也曾是央企员工,而且是垄断央企,当时却没人这么想。邮局三百六十五天开门,周末门可罗雀,我会在柜台底下,偷偷看本小说,或者发呆。天辰娱乐

每个周末,她都会来到我的窗口前。我说我不是卖明信片的,但她指定要从我的手里买。我建议她一次多买几张,需要时投进邮筒就行了,但她不听。她的收件人地址,永远都是莫斯科,落款只写俄语。同事们说,这老太太是出了名的“刁民”,平常总因为小事情要投诉。每个人看到她都很头疼,恨不得装作上厕所逃走。我感觉自己是要倒霉了,怎么总是来找我呢?

春日黄昏,她又来了,把去莫斯科的明信片投入邮筒,坐在台阶上不动了。老太太面色不好,一个人捂着心口站不起来。周末的淮海路,夜生活刚开始,她的面前人来人往,却没有一个敢靠近,大概是老太太讹人的事太多了。

只有我蹲下来问她怎么了。

她的手哆嗦着,指了指上衣口袋。我从里面掏出一瓶硝酸甘油片,知道这是心脏病的药,倒出一片塞到她嘴里。我祈祷老太太不要死在我怀里。

几分钟,她的魂魄像是回来了,说了声谢谢。我刚好下班,问要不要送她回家,老太太将我推开,没走几步就摇摇晃晃,又被我搀扶住了。

那天黄昏,星光早早挂上树梢,老太太挽着我的手,走过初春萌芽的梧桐树荫。她家在思南路,这里有许多深宅大院,不少名人故居。面对曾经或此刻住在这里的人们,我时常有些自卑。天辰娱乐

拐角花园里有栋三层洋楼,门口堆满杂物,底楼的厨房间,飘着炒菜的油烟味。老太太抱怨道:乌烟瘴气!踏上幽暗的楼道,二层住着许多户人家。直到顶楼,她掏出钥匙让我开门。

进门有个宽敞的客厅,窗下是花园和树荫。三面墙上都是书柜,从地板排到天花板,各种厚厚的书脊对准我,好像无数细长的砖缝。房间弥漫着温暖的腐烂味,好像小时候外婆家的棉被,长久没有晒过太阳,扑面而来,难以逃脱。我把老太太放进大沙发,问,你家里人呢?

没有。

一个人住这套房子,就有些奢侈了啊。目测客厅有三十多平米,里面还有卧室和卫生间。

要不要我关照一声楼下的邻居?让他们上来照应?我想这种老房子,街坊邻居的关系都很融洽的。

不要啊,住在这里的人,都是些自以为是的戆卵,他们不知道速溶咖啡简直是马尿。她说话直接而刻薄,像在邮局里不停地投诉这个投诉那个。

我要告辞时,老太太指着身后的书架说,你随便挑一本书带走,算作我答谢你的礼物。快,我看你会挑哪一本?

那一年,我还没有在网上看书。常站在书店里大半天,在书架前看完整本书,只有最最厚的那种,才会掏钱买回家,小心地翻看好几遍。

这面书架上都是外国文学,八十年代没版权的老书,我的手指头哆嗦如偷书贼,拿了本卡夫卡的《诉讼》。天辰娱乐

春夜,我像出笼的小鸟,逃出神秘老太太的屋子,开始第一次阅读卡夫卡。

又是个周日,快要下班,我坐在邮局的窗口后面。老太太出现,照旧买了张明信片。我感谢她上次送我的书,她问我看懂了吗,我是整个通宵看完的——约瑟夫·K,看完有些害怕。

这么说来,你对自己的生活很不满意?

没有啊。

你在说谎。老太太拉下一张脸,别转屁股往外走,快要走出邮局门口时,我喊了一声:你说得没错。

她回头,微微一笑。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她向我歪歪脖子,意思是让我跟着她走。我问她:你心脏没事了吧?

信不信我能打死一头牛?听老太太这样说话,我憋着没笑出来。去我那里坐坐?她问。

但我摇头。

上次你到我家,我看得出你的眼神啊,很喜欢那几排书架,没说错吧?

嗯……无法反驳。我第二次送她走过思南路,回到顶楼的房间。

她让我在书架上随意挑选,但每次只准带走一本。她的藏书有些闻所未闻,我一本本拿出来,翻开几页又塞回去,直到《老人与海》——因为在老人的房间里吧。等我回头,桌上摆了几盘冷菜,还有一锅热腾腾的蛋炒饭。要请我吃晚饭吗?我往外走,又说还不饿呢。

你这孩子又说谎了!老太太的声音异常严厉,都听到你肚子里的叫声了!

好吧,肚肠是最诚实的,都怪我午饭在单位旁边的阿娘面馆吃得太少了。当我坐在餐桌前,她让我给家里打电话。你不回家吃饭的话,妈妈要担心的吧?天辰娱乐

想想也是,我用老太太的电话打回家里,说是单位同事临时请客吃饭。打完电话,我知道她又要说我了,抢先说声对不起,我没有说实话。

好吧,可以原谅你,并且记得,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包括你最好的同事,也包括你的妈妈,别说你来过这里。

那么神秘?

别问为什么!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假如一辈子都不知道也没关系,世界上总有许多事情是不需要理由的。嗯,吃的味道如何?

我只是呆呆地说,蛮好,蛮好。

狗屁!难吃得要命!我自己做的炒饭能不清楚吗?做饭是我的弱项。好吃就是好吃,当你感觉味同嚼蜡,就说出来,哪怕摔碗也没关系。这是我半年来第一次下厨做饭,上次我把整个灶台都烧焦了。

告别之前,我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我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不能叫她阿婆或老奶奶,如果叫阿姨又太违心,我天生脸皮薄,肉麻的话说不出口。

老太太看着我的眼睛,声音仿佛年轻了三十岁——叫我卡佳!

卡佳?

回到思南路上,我仰望梧桐树丛中她的窗户。有一盏昏黄的灯光,但看不出任何人影。月光悬挂在屋顶,让我想起书上看来的恐怖传说,会不会是吸血鬼老太婆呢?但我不在乎。

周末,我经常跑来陪伴这个名叫“卡佳”的老妇人。她的脾气古怪,有各种各样的禁忌。她最讨厌撒谎,逼得我每次把心里话直截了当说出。从未见她有亲戚朋友,也不与邻居来往,门口撞见都不打招呼。我相信,除了我没人敲过她的门。她说现在的人都没礼貌,根本不值得相交。我也不敢问她,到底有没有家人,好像那是个雷区,一张嘴就会引爆。我甚至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也不知道她的年龄。我偷看过她的信箱,但没订阅报纸,也无任何来信——这意味着她寄往莫斯科的明信片,都是有去无回。天辰娱乐

卡佳(以后的余生里我习惯叫她这个名字)问过我许多问题,比如爸爸的职业,我不加掩饰地说我爸是电工。她说她很喜欢这个职业!我想她是在奖励我的诚实吧,但后来,我才明白其中缘由。

轮到我问她了,卡佳,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她不响。

作家?老师?教授?

她无声地摇头,否决所有可能,最后说,我干了一辈子公交车售票员。

开玩笑?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块买票的夹板,一股公交车上拥挤的汗臭味,从各个角落涌入鼻孔。

卡佳常问我读过什么小说——金庸的几乎全部,还有《三国演义》 《西游记》,《红楼梦》我没读完,但《水浒》读过至少一百遍。世界名著嘛,从前家里有本《悲惨世界》,滑铁卢战役的那段,我读过十多遍。但我最喜欢的是司汤达的《红与黑》,最后于连上了断头台,玛蒂尔德小姐抱着爱人的头颅去埋葬,成为我整个青少年时期印象最深刻的一幕。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于连,但又不像他那么聪明和世故,更没有他的好运气,可以遇到雷纳尔夫人和玛蒂尔德小姐这样可爱的女子。这些本该永远深藏在内心的话,我全倒出来告诉卡佳了。天辰娱乐

她没有任何评价,只是向我敞开她的书架。不到一年时光,我读了马尔克斯、卡尔维诺、博尔赫斯,还有叶芝的诗……她也会推荐一些给我看,比如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夜》,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为什么都是俄罗斯的?

看过《莫斯科不相信眼泪》吗?

很久以前在电视上看过。

你能帮我把这部电影弄来吗?我还想再看一遍。

卡佳的要求与众不同,但我总有办法为她实现愿望。那年秋天,我费了几番周折,在大自鸣钟盗版碟市场,买到了这张译制片经典。老太太家里没有VCD,她给了我两千块钱,我给她买了台超强纠错的国产VCD。

思南路的梧桐树叶金黄,窗外枝丫萧瑟。我为她拉上窗帘,像黑暗的电影院播放《莫斯科不相信眼泪》。从前看这片子,觉得苏联完全是发达国家,不比美国差,比日本先进多了,至少房子宽敞,还有私家车。那是个文明的世界,到处是博士和院士,开口闭口您啊您啊,男女关系也更开放……我记得很清楚,女主角爱上的钳工果沙,他的生日与我相同。这片名在中国成了某些人的口头禅,总是用来安慰失意者:莫斯科不相信眼泪——我能从中听出几分残酷。天辰娱乐

电影开始于1958年的莫斯科。

1958年,我也在莫斯科,卡佳说,那年我给自己起了个俄语名字——卡捷琳娜,昵称卡佳。

你在莫斯科还有朋友对吗?所以,你每个周末买明信片,寄到莫斯科去?

看电影吧!

她不再回答,安静地缩在沙发里,整张脸陷落于阴影。

VCD放完《莫斯科不相信眼泪》,二十岁的我没有流泪,只觉得故事有些意思,仅此而已。

卡佳沉默了两个多钟头,没去过洗手间,也没说话。最后,片尾曲响起“阿列克桑德拉……阿列克桑德拉……”我蹲在她跟前,看着她低垂的眼皮,跟我说说莫斯科吧?

都是过去的事了,你最好别知道,否则会后悔的。

她的目光别向房间尽头,仿佛墙上晃动一扇无形的窗,推开就是那座冰雪覆盖的城市。

莫斯科,五海之港、森林中的首都、千顶之城,无数次被烧毁又无数次重建的不死之城。而对我来说,莫斯科是一部电影——四十多年前,我被公派到莫斯科电影学院留学,学习电影导演与编剧。

在拉紧窗帘幽暗静谧的顶楼房间里,从她嘴里说出的前尘往事,像胶片放映在霉烂开裂的天花板、纤尘不染的地板、迷宫般的书架上……天辰娱乐

1958年,在莫斯科,全世界第一所电影学院。我的梦想,是成为新中国第一个有名的女导演。

学电影很有趣吧?

看电影和拍电影完全是两回事,你知道安德烈·塔尔可夫斯基吗?对,你不会知道的,他的电影怎会在中国公映呢?安德烈是我的同班同学,也是个很奇怪的人。那时候,我就觉得他一定会拍出特立独行的电影,就像他本人那样。

他的才华比你还多吗?卡佳?

小东西,你说什么呢?把我和安德烈相提并论?别侮辱一个天才!听我说,很多人只有到老了的时候,才会清楚自己究竟有多少才华。当你还年轻,如果有幸发现,千万不要让它溜走。

当你在莫斯科,卡佳,一定很漂亮吧?

她没有像其他女人那样喜悦,而是蹙着眉头说,你越来越会说话讨好女人了——但我不喜欢这样的你,记住了吧,不要用这样的方式讨我开心!1958年,每个在莫斯科的中国留学生都知道我——电影学院乌黑长发的卡佳,不仅是中国人,还有朝鲜和越南的留学生,也经常到电影学院来找我。

但你都瞧不起他们?

你怎么知道?

卡佳,你到现在也是这样啊?瞧不起任何人!你是个骄傲的人,不是吗?

哈,你越来越了解我了?不错,但我并不讨厌他们,那时候的人都很简单,除了某些人。比如——阿廖沙,在莫斯科的中国留学生圈子里,他可是呼风唤雨的大人物,就像他的爸爸在延安时代就是很有名的革命家。他经常请我去莫斯科大剧院看芭蕾舞。天辰娱乐

可是你不喜欢他?

对,但我最爱看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啊!你是嫉妒了吗?我可不会让他碰我一根手指头的!

嗯,这我就放心了——我不知不觉落入了她的小圈套。

还有一个人,他叫米哈伊尔,他是苏联人,他有着浅黄色的头发,海水般的蓝眼睛,个子比我高整整一个头。

他很帅吗?

差不多,第一次见到还以为是电影演员,跟他聊了半天电影学院,才知道他是国际象棋运动员。他爸爸是有名的话剧导演,他妈妈是芭蕾舞艺术家。但我不喜欢他,虽然迷恋过他的脸。他在斯大林分配的别墅里长大,冬天暖气烧得火热,不知道莫斯科的冬天有多冷,以为全世界都跟自己家里一样美好。他太有教养了,说话彬彬有礼,每次在餐厅吃饭,他总纠结于每道菜的细节,克里米亚葡萄酒的年份。你知道我对做菜一窍不通,真想把一盆红菜汤扣在他头上!我可不希望你成为像他那样的人,记住了吗?

嗯,卡佳。我故意把声音调粗一些,再说说那两个男人吧!阿廖沙?米哈伊尔?

他们各自向我求过婚,但都被我一口拒绝了,我可不是那么容易被人追得到手的。天辰娱乐

在莫斯科,就没有你真正喜欢的男人?

卡佳又不说话了,陷在沙发中半晌,摇摇满头的白发说,有的。

他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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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吧,今天你问得太多了!而我说得也太多了!你知道吗?记忆就像是一杯水,当你不断地饮用这杯水,总有杯底朝天的时刻。

莫斯科究竟长啥样?我想起看过的各种苏联电影,想起小时候妈妈单位对面的东正教堂,天蓝色的拜占庭式的圆顶。

这天晚上,我梦见了莫斯科。

那些年,我做着平凡的工作,每天上班下班简单重复。我很少跟同事们说话,没什么共同语言。也有个别年龄相仿的,能说些关于电脑和影视的话题,仅此而已。至于和我一样喜爱文学的只遇到过一个,年纪比我大了十几岁,因为我在单位的电脑里,发现了她打的古典诗词。于是,我也经常暗中打几段陆游和辛弃疾的词上去。

我连文艺小青年都算不上,因为不会装腔作势。心情阴郁就会激发倾诉的欲望——自己是唯一的听众。从十八岁到二十岁,每星期悄悄写三首诗。最早记录在一本宝蓝色封面的笔记本上,后来整个本子都写满了,换了好几本黑面抄。

认识卡佳老太太以前,我常去静安区图书馆,在报刊阅览室里坐上半天,看《诗刊》,看《收获》,看莫言的《三十年前的一次长跑比赛》。后来,思南路的顶层大屋就成了我的私人图书馆。天辰娱乐

我在为前途而彷徨,担心自己要困在一个平凡之地度过一个平凡人生,我害怕会像身边那些成年人那样,渐渐丧失腼腆,学会扑克牌和麻将,为了几百块钱或几包年货而争吵,在别人替你安排好的航道里随波逐流。

亲爱的小东西,当你为这些而恐惧时,也许你还有机会,如果连恐惧都感觉不到,那才是完蛋!她这样回答我。

于是,我给卡佳看了我所有的诗。

那天阳光灿烂而刺眼。我拿着宝蓝色封面的笔记本,还有米粒粘着纸上的文字,发出浓郁的霉烂气味,交到她温暖的手掌心里。我的后背在冒冷汗,害怕她会批评我,就像她直率的性格,什么狗屁不通的玩意儿啊?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

果然,她淡淡地说,你没有写诗的天赋,可惜啊。1958年,在莫斯科的广场上,每天都有人在念诗,有人念普希金,有人念白银时代,更多的在念自己的诗。我经常独自藏身在人群里,听那些过分煽情的朗诵,偶尔也会遇到让人终生难忘的句子,就像遇到让你终生难忘的人。

那个人是谁?

卡佳面无表情地摇头,翻到小本子中的一页说,你看这首诗里有许多叙事,说明你有讲故事的才能,你可以试着写小说。

我们认识一年了。偶尔,我会陪伴她去淮海路上的国泰电影院看电影,去共青森林公园的草坪上野餐,就像《莫斯科不相信眼泪》里的苏联人那样。她的行动虽然迟缓,兴致却高得很,头发与衣服都特意打扮过。她拿出最好吃的罐头,国产的酸黄瓜,在春天柳絮飞扬的小河边,用俄语唱起我从未听过的歌。在邮局的营业大厅里,我常见到一个叫薛范的翻译家,《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草帽歌》等好多歌曲,都是被他翻译成中文的。他是个拄着拐杖坐在轮椅上的小儿麻痹患者,我知道他是谁,却从未跟他搭讪过一次。而我就是那样的人,腼腆到跟任何人说话都会脸红。天辰娱乐

但自从认识卡佳,我就变得开朗了,至少敢跟老太太开玩笑了。

坐在野餐垫上,看着上海难得晴朗的天空,卡佳说,如果我有儿子的话,我就叫他格奥尔基;如果我有女儿的话,我就叫她阿列克桑德拉。可惜,我既没有儿子,也没有女儿,更不会有孙辈……但我有回忆。

终于,她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1958年5月1日,国际劳动节游行。我在莫斯科电影学院的方阵,并排举着毛主席与赫鲁晓夫的画像。红场上人山人海,刚过瓦西里升天大教堂,队伍全散了。我独自坐地铁回学校。莫斯科的地铁很漂亮,但那天人很多,我在猎人商行站上车,挤在车厢里喘不过气。有人从背后拍了拍我,回头看见一张中国人的脸。他很年轻,大概二十来岁,穿着朴素而简单,就像个工人,手里却拿着本书。他想把座位让给我。这种事常发生,你知道,我不会假惺惺谦让的。我坐在他的位子上,列车继续在莫斯科地底飞驰。他站在我对面,左手拉扶手,右手依然捧着书。封面正对着我,别列亚耶夫的《陶威尔教授的头颅》,竟是本科幻小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中国人在看苏联的科幻小说。天辰娱乐

你主动问他了?

嗯,这是莫斯科的地铁一号线,方向是列宁山和莫斯科大学,我问他,是莫斯科大学的中国留学生?他摇头说,我在巴黎公社发动机厂。卡佳模仿年轻男人的口气惟妙惟肖。

地铁很吵,他的话很少,像你一样内向。他说他不是大学生,是在发动机厂实习的电工,也是被国家公派过来的,他的俄语名字叫格奥尔基。我问他为什么看科幻小说,他却装聋作哑不回答。这让我很生气,要知道在莫斯科,每个男人都围在我身边献殷勤,要是我跟谁握了下手,他会半个月不舍得洗手。因为分心,我错过了站忘记下车,到了莫斯科大学站。我跟着他下车,到一所工厂的大门,外面有士兵站岗,看来是军事禁区。他一路对我视而不见,却突然说,你不能进去了,但可以把宿舍电话号码留给我。

他喜欢你,对吗?

当时不太确定,我等了整整一个月,才接到格奥尔基的电话,约我周末去列宁图书馆。我打扮得漂漂亮亮,从电影学院到图书馆一路上,不少苏联男人为看我而撞上电线杆。在大阅览室,我问他,为什么不说话?他说来图书馆不就是看书吗,他在看爱因斯坦的相对论,那年头在苏联也算是前沿科学了。他很着迷的样子,反复说起速度和引力,可以帮助人类实现时间旅行。在接近光速的飞行器上,一天相当于地球上的一年,当你一百天后回到地球,实际上已过去了一百年的孤独。但是,这样的旅行只能抵达未来,如何能够回到过去呢?我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耐着性子等了两个钟头,看掉半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眼看他要坐到天黑,我愤然离去。等我一个人走到大街上,他却追出来道歉,然后说,卡佳同志,我喜欢你。天辰娱乐

那么简单?

这就够了!对啊,你们都不明白,世界本就该这样简单!我不喜欢拐弯抹角繁文缛节,我喜欢有一个男人当着我的面说——看到我第一眼就喜欢我,看到我第二眼就要告诉我。卡佳躺在春天的艳阳下,白发覆盖青青河边草说,我喜欢那样的男人,格奥尔基这样的中国男人。他的父母都是工人,他从技校毕业,在天津的一家国营工厂做电工。苏联需要中国工人,在西伯利亚还有很多。因为他自学了很多电气理论,被分配到巴黎公社发动机厂,这家厂里有全世界最好的工程师。每个周末,他都会去列宁图书馆,有些书跟他的专业有关,有些是最先进的科学理论,比如他手抄过整本爱因斯坦。在莫斯科,格奥尔基是个异类,因为他不喝酒。你知道,苏联男人都是些酒鬼。对了,你不喝酒吧?天辰娱乐

嗯,从不喝酒。

希望你永远保持下去!十月革命节,全世界共产主义者的盛大节日,莫斯科或许是第三罗马。格奥尔基却带我去了公墓。我就是喜欢这样的与众不同,大晚上去墓地,不觉得很刺激吗?新处女公墓,埋葬着果戈理、契诃夫、奥斯特洛夫斯基、爱森斯坦,最新的墓碑属于自杀身亡的法捷耶夫。我给以上这些墓碑都献了花,尤其爱森斯坦,那可是我们学电影的老祖宗。从公墓出来,一路逛到莫斯科河边。那时已经很冷,水面结了厚厚的冰。忽然蹿出七八条壮汉,喝得醉醺醺的,对我动手动脚。在这些人面前,格奥尔基的个头就像小孩子。他们看不起中国男人,说了些侮辱的话。格奥尔基啥都没说,抓住为首的一个,抱摔在莫斯科河的冰面上。打架开始了。后来我才听说,这些酒鬼都是冰球运动员,怪不得四肢发达。他们以多打少,我怕格奥尔基会被打死,四处尖叫着求救,终于找来两个警察。那个十月革命节,我们是在警察局里度过的。格奥尔基受了些外伤,我亲手给他包扎了伤口,不很严重,但看起来浑身是血——大半都是别人的。那几个冰球运动员却被他打惨了。你要记住,为保护女人而受伤的男人,会让女人记住一辈子。天辰娱乐

直到现在?

是啊,此时此刻,在这里——卡佳指了指自己的心脏,从莫斯科的那一夜开始,我深深喜欢上了这个实习电工,但不知道前途如何。

最后半句话,竟说得我满怀忧伤,结束了这场野餐。

这一年,我开始上网,也开始写小说。我尝试把最初的小说,贴到“榕树下”网站。我不太在意外面真实的生活,小说也多是内心写照,或是天马行空的想象,大多跟历史有关。几乎每篇小说,我都会事先拿给卡佳看一眼。她总是又快又认真地看完我的短篇小说,而我忐忑不安地等候在旁边,又为了掩饰自己的心情,随手拿出一本《远大前程》或《青年近卫军》。她有时候说很好,有时候拍案叫绝,有时又会大骂狗屁不通。

她用红笔画出一个段落,告诉我要删掉其中的三分之二——虚词、副词、形容词全部删除!不会损害你要表达的意思,千万不要啰唆,不要追求语言上的华丽,那些都是女人的涂脂抹粉!我要你看到一张真正的脸,哪怕是个像我一样的老太婆,但这没关系!只要是真的就可以,简单,直接,该有力量的时候就爆发出来,一个字胜过千言万语!对了,你必须多读海明威。有朝一日,当你开始写长篇小说,就会明白更多。天辰娱乐

卡佳说这些话的时候,镜片底下的双眼,一下子变得很年轻。

能给我看看你年轻时候的照片吗?

我在莫斯科的照片,当然有不少,我还上过苏联的杂志封面呢,作为中苏友好的代表。不过回国以后,陆陆续续都被烧光了。

为什么?

因为,我有记忆啊——每道亮光,每片阴影,每个嘴角,每个眼神,每分每秒,全都在心里头清清楚楚,还需要照片吗?

卡佳,你是什么时候回国的?

1958年,最后一天,莫斯科大雪纷飞,我提前终止了学业,坐上从莫斯科到北京的国际列车。因为那年秋天,我的父母叛逃去了香港,发表了一些反动言论,我当然也受到了牵连。他们后来又去了美国,墓地还在旧金山呢,但我一次都没有去过。

格奥尔基呢?

我再没见过他,也没有音信,不知道他现在还活着吗。1959年,我回到上海,大学没有毕业,又是叛徒的女儿,没有一家单位敢要我。还有些人风言风语,说我在莫斯科做了不要脸的事,是上海话所说的“拉三”,你懂的。

所以,你被分配进了公交公司做售票员?

卡佳浅浅一笑,你好聪明呢。我坐在十三路电车上,每天从曹家渡到提篮桥,卖了一辈子车票。至于这栋房子嘛,我就出生在这里,以前一楼是客厅、餐厅和厨房,二楼是我和父母的卧室和书房,三楼是储藏室。六十年代,这套房子被许多人占据了,我一度被扫地出门,暂住在单位宿舍。后来国家落实政策,把最破的顶层还给了我,其余部分,永远不再属于我了。但我不在乎,反正一个人过,那么大房子也没有意义。天辰娱乐

你没有结过婚?

嗯,这没啥了不起的。

为了你的电工格奥尔基?

闭嘴!

那次谈话后,我写了个短篇小说《绑架》,给卡佳看过,她点头说还可以,你去投稿参加个文学比赛吧。可我不认识文学圈的任何人,听说那些比赛和奖项都是要有关系的,否则人家根本都不看你一眼。她说没关系,哪怕没人看你一眼,但你以后不用为自己的胆怯而后悔。

于是,我选择了从报纸上看来的“贝塔斯曼人民文学新人奖”。几个月后,从十四万篇投稿中,我的《绑架》意外获奖了。我平生第一次去北京,参加了颁奖典礼,小说发表在那年的《当代》杂志上。终于,我认识了许多有名的作家、文学期刊的编辑、出版社的领导……

我带着奖状回来给卡佳看,但她并没有祝贺我,而是冷冰冰的警告——喂,你快要完蛋了!

怎么了?

得奖啊什么的是不错,但请你从今天起忘记,所有的奖是给你的过去,不是给你的现在,更不是给你的将来。你明白吗?还有你见到的那些人,在你嘴里津津乐道,好像都是些很厉害的大人物,在北京在全国叫得出名字的……但最好离他们远一点,写好你自己的小说就够了!天辰娱乐

因为在莫斯科你都见过了,对不对?

你读过《静静的顿河》 吗?

肖洛霍夫。

他后来得过诺贝尔文学奖。我在莫斯科电影学院的老师,是他最亲密的朋友,常带我去参加他的文学沙龙。他已经获得了列宁勋章、社会主义劳动英雄称号,不再是那个穷乡僻壤的哥萨克了,只会称颂斯大林同志或赫鲁晓夫同志。伟大的肖洛霍夫,他再也写不出伟大的作品了!还有那些著名的作家、诗人、画家和各种艺术家,我们在国内读书的时候,都把他们当作偶像和明星,可一旦见到本人,不过都是些大腹便便的老家伙们,只会高谈阔论,彼此肉麻地吹捧。苏联政府给这些人提供了宽敞明亮的别墅,在莫斯科郊外的森林里,还有嘎斯轿车、司机与仆人。我打心眼儿里喜欢他们的作品,但又讨厌他们本人。

这不矛盾吗?多年以后,才发觉提出这样的问题,我简直是个白痴。

卡佳摸着我的后脑勺说,在写作这条道路上,你可能会很有成就。但要记得,绝不能轻视任何人,就像绝不能轻视你自己那样。有朝一日,我会不会也变成自己曾经讨厌过的那种人?也许会,也许不会,很遗憾,我们大多数人属于前者。但请你别忘了今天,别忘了你最初为了什么而写,不是什么改变命运的鬼话,而是你想要倾诉内心。天辰娱乐

那你讨厌现在的自己吗?

她走到镜子前,摸着脖子上的皱纹,很讨厌,讨厌得要死!

第二年,国际形势风云突变,中美军机在南海相撞;基地组织劫机撞了纽约世贸中心;我的第一个长篇小说《病毒》完工;更重要的一件事是,卡佳出了意外。

深秋,在思南路与南昌路的拐角,她被一辆助动车撞倒了,后脑勺磕在水门汀上,在医院里昏迷了一个星期。

我找不到她的亲属,只在抽屉里找到一张医保卡,这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我去过派出所与居委会,确认她没结过婚,亲戚全在香港和海外,但从不来往。二十年前,她从公交公司提前退休,闲着没事翻译俄国小说,稿费虽然微薄,总比光拿退休金的孤老太强些。我在医院代表亲属为她签字,当时很害怕她会不会将永远沉睡下去。

卡佳醒来的那天,我正在她的病房里。当她突然睁开眼睛,我盯着她喊了几声卡佳,她的目光有了反应,说明她至少记得这个名字。我转身要去呼唤护士,她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似乎是俄语某个单词,听着又有几分耳熟。午后的时光里,我在门口停下来,慢慢转身。枯黄落叶的窗外,射来白油漆般的光,在我的脸上反复涂抹。

我听清楚了她的念叨:格奥尔基。

最初的恍惚过后,我才想起这个名字属于谁,1958年在莫斯科的中国电工。天辰娱乐

你是在叫我吗?

卡佳点点头,又叫唤了我一声格奥尔基。

我想要摇头,脖子和颈椎却僵硬着不动,也许是昨晚落枕了?也许是其他什么原因?

昏迷的七天里头,她的头发更白了,我不会给她保养皮肤,脸上的皱纹密集涌出,但没照镜子的她并未意识到这些。

我找你找了多久啊?

七天。

我像个白痴似的回答。

卡佳摇头,眼眶已经湿润,我找你找了多久啊?

当我看到老太太的泪水,像涨潮的黄浦江汹涌在脸上,我的心头骤然悬空,一下子懂了她的问题——她找我找了多久?她找她的格奥尔基找了多久?

但我不是格奥尔基,我只是每周跑到她家来看书的在邮局上班的后生,我能这样告诉她吗?

把你的手交给我,卡佳向我恳求。

我伸出手,在老妇人的手掌心里。她的手又柔软又暖和,就像我小时候的外婆,但有些老茧和很粗的纹理,看来干过不少体力活儿,包括冬天里手洗衣服。她的手像一层薄膜,将我紧紧包裹起来。

Honey,格奥尔基是卡佳的糖纸里头的甜心。

第二天,我给她办理了出院手续,医生说她并无大碍,也不会有后遗症,就是可能记忆出了些问题。

我把卡佳送回思南路的顶层大屋,帮她清理沙发和书架上的灰尘,买了医生关照可以吃的东西。告别的时候,她在身后叫我:格奥尔基!记得来看我。天辰娱乐

我回头,看着她布满鱼尾纹的眼角,点头说好的。

为什么我会承认自己是格奥尔基?欺骗一个记忆错乱的老太太并不是好玩的事儿。因为,在为卡佳整理房间的时候,我从床头柜里找到个相框,镶嵌着一张黑白照片——

他看起来二十多岁,穿着灰色的工装服,背景似是1958年的莫斯科,那是卡佳常说起的克雷姆斯基大桥,横跨在莫斯科河上的悬索桥,因许多人在桥上自杀而闻名。看到这张照片,我就不由自主要闭上眼睛,不敢再多看哪怕一秒。

他很像我。

不,是我很像他。

虽然颜色是黑白的,但照片里的人,分明就是过去的我——也许是上辈子,也好像是我穿越过了,眼睛、鼻子、嘴唇、下巴……仿佛自己在照镜子。

所以,我是格奥尔基。

而在卡佳的眼中,我依然活在这张照片里,来自1958年的莫斯科。我无法反驳她,无法向她辩解,哪怕隐藏或烧掉照片,但格奥尔基的这张脸,就在她的心里头藏了四十多年——只要看到我的这张脸,格奥尔基就会生动而鲜明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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