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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辰|水源地

发布时间:2023-05-06 访问量: 来源:天辰

天辰娱乐网快讯:

今据闻见,于是载述。

——玄奘·《大唐西域记》

我不后悔。

我寻找过一生,我究竟自己了。但我还是不知道自己。

我打坐在插向云天的岩崖上。那是世界的尽头,像恒河沙粒一样广众的大千世界尽头。岩崖在蓝色的空气中飘荡,我再也无路可去。从云海里我又看到大唐,看到慈恩寺盈盈的水井。我没有气力再回大唐,我为水源地耗尽了心力。

可能,我只是做了一个梦。也可能,我是在玄奘师祖的梦里。师祖梦见我,师祖醒不来,我就走不出去。但我还是记着那个梦,玄奘师祖指点那口水井,一闪就不见了。师祖与我相隔几生几世,他笼罩了我一生。我一生奔波在路上。或者,是另一个我在路上,在找寻。

我找到了我的尽头。时间也老了。一路上,我望见花儿开过五百回,树木绿过五百次,叶子黄过五百载,白雪飘过五百轮。而我,已是满面尘土,仿佛从尘土中来。我还要去哪里呢?我不知道是不是时间已忘掉我?

我闭着眼,又看见了我。在广大的天地间,脚踏大荒,一路向西踽踽独行。太阳和月亮在我的头顶映照和织梭。置身这日复一日忽明忽暗的光束中,我像行在黑白丛林里。

我是慈恩宗弟子。很多年前,在大慈恩寺,我二十六岁时,悄然选择了向西的旅程。那是个暮秋时节的黄昏。我悄然推开慈恩寺后院小门,打马向西。一路落叶纷飞,秋风啸转。快落日时,我在一个高岗停下来。我没有洒泪,只是久久地凝视着,凝视着。远远地,长安城在夕光笼罩下一派沉寂,慈恩寺的晚钟一波波荡来。我有预感,我不能再沐浴钟声了。从那时刻起,它只能敲打在我心里。天辰娱乐平台

我本一心向佛。在大慈恩寺内,我持奉玄奘师祖的教诲,苦读佛经。二十六岁时,我突然对慈恩宗变得疑虑重重。那时儒家、道家大行其道,我便四处阅取他们的经书,一时沉溺。因我的心神不净,身边突然有两人如影相随。这二人夜深时常常不约而至,床榻前与我辩经说法。他们长相与我相似,却是一儒一道。对于三家,我们争执得激烈,互不通融。在争执中,我外表镇定,可世事真相却在内心变得渺渺如烟。不二法门,法门不二。我不能再安心定神。

我不知道是幻是真?是真是幻?我身体里突然显现出奇异神通,我再也饮不到清水。那日,诵经后在寺庙井台边汲水,水在我盂钵里消失了。我没有在意,起初以为是幻像,我本来就不曾汲水。于是再次汲水,但水在我的盂钵里清亮一阵后,立刻又了无痕迹。我惶惑不安,反复地汲水,但结局一次比一次让我不安。我甚至尝试使用双手,水明明盛在掌中,但掌中却空空如也。我招来师兄,让他们用钵汲水。盂钵中清水盈盈,但端到我面前就消失了。他们看得到水,我却饮不到。我不甘心,悄然访遍城中所有水源,水仍然一次次无踪无影。是什么因缘让我如此?我忧虑,我可能是陷入了外道。天辰娱乐平台

我日复一日在井边打坐沉思。有时,会突然忘记自己是谁。直至青苔遍覆全身的一刻,井口突然大现金光。一位身披大红袈裟的胖大高僧降于眼前。我没有发觉他从何处而来,他来得悄无声息。他看定我,沉寂片刻,对我摇头,而后又对我微微颔首。我听到黄钟大吕般的言语:“善哉,汝至初祖以来,畅饮此地水源百年有余。因汝今世浑浑噩噩,心地不净,水源吾收回矣!即日起,汝当思量向西自寻水源,妥善心志自度余生。”高僧言必隐去,水井随即枯竭,只剩一孔黑洞洞的盲眼,逼视白云苍狗。

是夜,我对着明灭的烛火沉默不语,陷入冥思中。那身披大红袈裟的高僧,乃是画像中慈恩宗派玄奘师祖,他现身来指点迷津。我向空中打拱,跪伏,长久地诵经。子时,烛光熄灭,月光清幽。我起身振衣,簌簌的清光如水般抖动。我决计西行,即刻身体轻盈起来,一儒一道亦不再如影相随。

翌日,我只擎一钵,单骑白龙马上路了。长安城秋风劲吹,向东吹着。世尊西来意,我就迎着风的意思走。我相信,迎着风的意思走,就是朝向水源走,朝向自己走。一路向西,我耳畔风声连绵不绝,向后吹彻。而我身前,是无尽的苍穹,无尽得仿佛就剩下我一个。天辰娱乐平台

师祖的《大唐西域记》我早成熟于胸。玄奘师祖二十六岁时西行,奇异的是我也如此。正心精进,我不断地打马向西。西行不久,我青光头上的发丝开始疯长,如野草遮住我的脸面。而袈裟,被一路风尘吹拂,被一路荆棘撕扯,早已千丝万缕。经过无际的阴山地带,我放归了焦渴羸弱的白龙马。我把它置于一片水草丰美的开阔地带。白龙马嘶鸣着追随我。它一路亦不曾饮水。我掩面远去,任凭白马在身后啸啸嘶鸣。

在青海湖畔,我蹲下来,仍旧饮不到水。我照见了水中人。他的面庞被丈许的须发掩盖,消瘦,黧黑。胡须和发丝彼此纠结,宛如巨大的雀巢(我困时睡在那里,躲避野兽亦在那里)。他的眼神却是坚定,闪亮。我说:“我是路途上的求道者。”然后我听见了自己的孤单回音,从空湖上一波波荡来。“是的,我是路途上的求道者”,很多时刻,我这样究竟着自己。

一路向西,群星愈来愈低。这些巨大的白石头,咣当咣当敲打我脑壳,我不断地从瞌睡中醒来。一路向西,风沙愈来愈烈。这些漫天的尘埃,一团团裹住我身体,我寸步难行。我忍着,我企盼群星和风沙洁净的一刻,就是我寻到水源地之时。

尘沙在大地上安静下来时,是一个热烘烘的正午。天辰娱乐平台

我停下来,在风里我嗅到断断续续的牛羊膻味儿。我捕捉着那游丝一样的气味,在旷野里继续行进。因风,那气味不时地变换着方位,我像追踪一只透明的蝴蝶。众多时日后,我终于嗅到牛羊们浓烈的气息,那气息中还有一丝丝凉爽和腥骚。我在接近着有人居住的地带。

一路无水喝,也无素餐吃。漫长的行走中,风是我的依赖。我吞咽风。风吹来远处果实和草木的气息,吹来雷电霜雪的气息,吹来野兽和亡魂的气息。它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我用鼻子选择着那些新鲜的素食气味,一路西行。

在尘沙安静的大地上,我静静地穿过草地上的牛群。我走向一片无际的菩提树,它们勾连着,撒下云海一般的荫凉。我离西天近了。

果真,当我起身站到高地上俯瞰时,一座城池浮现在白垩的土层上。黄黄白白的房屋,规则方正地围出细线一样的巷道。巷道中有隐约的人众在晃动。那城池也颇宏伟,每隔一处,便有带尖塔的高大楼阁凌云耸出,且发出隐隐的金光。城池外,相随着一条黄丝带般的大河,河面有人影儿烁动。

当我接近大河,膻味和腥气更浓地扑来。嗅着空气中的水分,掬水的意愿使我浑身哆嗦。努力镇定下来后,忍住神圣一刻的兴奋,我开始静观。那是条开阔的大河,黄浊浊的河水在平原上悠悠地向远方流荡。我不知它有多长?强烈的阳光就揉碎在水面上,亮得我几乎睁不开眼睛。天辰娱乐平台

河水里,硕壮的牛群在饮水。光脊背的男子也在大河里,像举行某种仪式一般沐浴着。一些蒙着鲜艳面纱的妇人,从菩提树林中迤逦而出。众女菩萨在大河里汲满水,将瓦罐顶在头上,然后向远处的城池平稳地行走,轻巧得像一朵白云。那些壮汉般的牛,人众中气定神闲地走走停停,没人驱逐它们。一头牛甚至挑衅地冲进人众,扬起牛角,人群散开,一个小童子吓得哇哇大哭。人们没有奈何它,那牛不温不火遗下一泡屎,悠哉地踱方步而去。

我坐在岸上,没有下河。我打点着胡须和头发。让它们不再纠结,让它们水流一般地倾泻。黄昏时,更多微黄的光芒照射在我身上。它们轻轻穿过条理清晰的须发,带来了久违的暖意。沉醉时刻,空中一丝丝干净的音乐飘来,美妙至极。

打坐中,我被物体不断坠地的响动所惊醒。是些坠落的面饼,一些钱币。我向善人们微笑,点头。后来我摆手,仍旧有物什轻轻飞来。我看到一枚宝石戒指,它也闪烁在那些施舍之物中。此处真是个人人向善的通灵宝地。

念过《心经》,神圣的时刻临近了。我走向岸边,捧起河水。那汪水在手掌中活泼泼滚动着,是琥珀色的,仿佛一些散开的念珠。它们没有消失,任凭我小心地收拢。我以为找到了久违的水源,面对西方默默诵经。当我将圣水送入嘴边,水又失去了。天辰娱乐平台

良久呆坐时,一个面容黑瘦的男子微笑而来。他看见了刚才那一幕。他善意地用自己的瓦罐盛水,缓缓地向我口内倾泄。飞溅的水流经过我唇边,一滴也没落进我口中。那善男子耸耸肩,两手无奈地摊开。我听不懂他说什么?他一脸茫然。

我重坐在岸上打坐。那水,那悠悠的大水,那沙粒一样多的大水,仍旧不是我的水源。长久没有饮水了,那一派涌动的大水,点燃了我心内的火,越烧越旺。我感觉到骨头也在烧,我变成一座火海。

我走进大城寻找水源。

那大城如长安城一般热闹。街路上除却行众,牛群任意游转。行众远远地看着它们,恭敬地给那些生灵让路。一些猴子在巷道的屋顶和窗子间攀来攀去,来去自如。巷道两旁店铺绵密,微微鼓起的花纹窗子开启。有头缠布匹的人从那里探头,向我售卖刀具、纱布和珠宝。我一路摇头,有点儿眩晕。在一处开阔地带,我用手势说话,双手合十,双眼微闭,就地打坐。我想寻找一座寺庙。行众们围上来,我脚下又出现众多的食物和钱币。行乞者也围上我,盯着那些物什。我双手合什,眼中没有那些物什。他们取走我脚下的东西,一个个窃笑着离开。我知道,他们不是僧人,他们真正需要这些东西。天辰娱乐平台

许多天后,一个斜披黄色丝绸的光头男子站到我眼前。他闪动起清亮的牛眼睛,双手合十。他向我勾动手掌,仿佛示意我跳到他掌上。我起身跟随他走。他身形轻快,像在飘。他赤着脚,几乎也是赤身,如果没有那块布的存在。我快步跟随着他,却远远地落在后面。他走向菩提树林,他不时地停下来等我。他就停在每一株菩提树下,且结跏趺坐。

我们继续前行,几个黑白交替的时日后,进入巨型的群山中。起初我还能看见大河在远处大地上起伏,后来满眼山峰隐去了它。走入群峰的谷底时,一些白色的雪峰,高高地耸向天际。

他停在一个岩洞前。他钻进一个山洞,取出一盂钵和几枚土豆,放在一块石头上。他把它们指点给我。然后指指远处,那儿也是一个山洞。他在示意我入洞里修行。我摇头,合十。他开始不悦,看定我,对我吹气。他的口中喷出一柱火,像云霞一样壮观。我还是摇头。他开始用刀子刺穿自己的手臂,深深地刺穿,刀尖裸露。皮肉里并未有什么东西流出来。他拔出刀子,皮肉瞬间恢复无损。我对此摇头,以为外道。他指给我路边的一棵树,然后他消失了。那树在摇晃,树干像腰一样弯下来,又挺直。他在树里,树枝像胳膊一样摆动。我打坐,指指自己的心。他不再卖弄和坚持,现身在我眼前,领我转出了很远。天辰娱乐平台

一处宽阔的废墟。我们站在那里。残墙在黄沙地上纵横绵延,若隐若现。废墟中多有门楣,立柱和石墩。我断定此处曾经是雄阔的大殿群。“纳兰陀,纳兰陀。”他发出这样的声音。我不愿相信耳朵。这就是大雷音寺,世尊讲经的地方。“纳兰陀?”我指着这一切诧异地问。“纳兰陀。”风里他大着声音回答。

我走入残垣中,辨识着一扇矮墙壁。墙壁上满是精美的雕刻,菩萨、金刚和各式僧人等。雕刻中一处高坛,端坐着一位神态安祥,结跏趺坐讲经的造像,旁边是一干倾听的菩萨、金刚、罗汉和揭谛,那是佛祖释迦牟尼弘法的景象。如此,此地真是我取经的终结处了。我呆立着,周围数座破败的佛塔成众星捧月状散布着,一派荒寂。

“发生了什么?”我突然强烈地感觉到那一切似曾相识。我甚至看见另一个我,从尘土中清晰地浮现。他身披大红袈裟,寂静地穿过金碧辉煌的大殿高墙阴影,与众僧人在大殿堂诵经。大河在远方奔涌,诵经声嗡嗡如群蜂的奏鸣。一会儿,他又站到法坛上,他与千万碧眼僧人讲经辩法。又一会儿,他驮着一肩的经书,出了宏阔的寺门,风尘中走在东归路上。他早已替我完成了使命中的一切。“可那是玄奘师祖啊,我又是谁呢?”天辰娱乐平台

我揉揉眼睛,一切逝去了。微尘里太阳发出白得耀眼的光芒,火一般热辣。我计算着阳光布下的晷影,依稀断定水井的方位。我想我要寻找到这残寺的水井,此处就是我的水源。

残寺太大了。我在找。直到半轮红日沉到瑟瑟河水中,废墟里升起一些细碎的阴影。后来,河水吞没了红日,废墟中的阴影胀大起来,变成笼罩黑暗的帐幔。我没有找到水源。那位斜披黄色丝绸的光头男人不见了。我在废墟中又停留多日。我如醉如痴搜遍每块石头每块土地,却找不到残井,找不到经文。一场大雨后,我终于决计离开那里。

我在城中又转寻几日。一位黄袍僧人拦住我,他说:“婆罗多,婆罗多。”指引我去一座辉煌的寺庙。“世尊,世尊。”我说。我没有进去。我诵着《心经》离开了。我再次又来到废墟处。立在那里,我心事重重。纳兰陀幽无一声,渺无一人,仿佛千古就这样空旷。三千大千世界,成住坏灭,因果相循。我向着那残垣和废墟,向昔日的繁华低头,双手合十,然后我向更西的西方拜了三拜。

我没有伤悲,但我也再无法平静。水源如同空无一样可得而又不可得。我饮不到水。水源在哪里?世尊又去了哪里?世尊是否弃我而去?抑或我弃了世尊?

长安之外还有长安,佛土之外还有佛土。四大部洲的辽阔让我茫然无措,四大部洲之外是否还有四大部洲?天辰娱乐平台

我又到达一座泛着灰白光芒的城池。其实我已不知身处何方世界,一粒飘摇的蒲公英种子,只是被风吹送而已。我疲惫不堪,体内不断有物什死去,我能听见它们轻轻地萎落和叹息。“水,水源。”修远的旅途中,我听见燃烧的身体说。

城里多有白土墙围成的小巷。空气干燥,浮满灼人的尘土。师祖玄奘的《大唐西域记》,没有记述这地域。我行啊行,我怀疑置身于八卦阵里,许久转不出去。城中尘土太厚了,我踩踏于大地上,尘土却在脚下直逼苍天。它们源源不断直直地扬起,又直直地下落。我不断地咳嗽。当我振落衣袍上的尘埃,就像隐身在一团云雾里。我想,此城是一个泥土幻化的城市,到处是泥土,天上地下人间。还有我,满眼灰白,几乎就是干硬的泥人。

我穿梭在身着白衣头戴白帽的人众中。我对每一个人比划着水井的形状,人众皆摇头无语。我没有进入那些挂着新月的大殿堂,我选择了一座精致的堂楼,它是大城的最高点。堂楼门前立有些许木桩,拴下一头头青毛白唇的叫驴。空地更高的杆子上,展着一面暗蓝的旗幡,风中猎猎作响。

我缘旋转的窄楼梯上行。小阁子里满是痴痴笑的食客,微红着脸说话、饮酒,如醉如痴。我心绪不宁,因为喝水欲望的强烈。我停在半空平台上,穿梭在木梯上的人,如尘土一样的众多,我一次次被下行的人流冲下来。天辰娱乐平台

我得已行进在楼梯上,迎头碰见一个壮汉。我们撞在一起。他戴着小白帽,一袭白衣,身形威武,脸面上胡子黑重。他挑起眉毛一眼又一眼看我,他堵住我的去路。他大声说起我听不懂的话,胡子一撅又一撅。我双手合十,向他微微躬身,他面上怒气冲冲。我立在那儿,等待他给我让路。他不动,我很坚定,闭眼念动《心经》,脚生了根。他开始粗暴地推我,我一动不动地立在那儿。他很惊诧,对我叫喊着。我不还嘴,沉默着,内心如火。他终于返身上楼,指着我扬长而去。“世尊啊世尊,与世人计较,我怎么变成这等顽劣俗物?”

在小楼最高处凭栏,视线极。我看见泥土的巷道,有三三两两的长襟农夫在走,还有一个小童子在拉尿,对着墙,水流极清亮。我滑动喉结,吞咽了一下。风是干燥的,没有一点儿味道。再远处,是挂着白色新月的塔尖。堂楼院落里,嘴衔牛耳尖刀的人在杀羊。他左手擒住一只羊角,将它的头扭过来,然后右手从嘴上取刀,快速地刺向羊喉。

我扭过头,我闭上眼睛。我嗅到了浓烈血腥味儿。我打个寒颤,身体开始发冷,一阵阵恶心。睁开眼看时,我已经扑倒在小楼搁板上。我肯定是晕过去了,我记得,在高处我没有寻见城里的水井。天辰娱乐平台

店小二立在眼前,手中端着一个大陶碗。他蹲下来,将水放在地上,就放在我蜃边。碗中的清水映澈着白光,一阵阵晃眼。我无力起身。他没有表情,在我的衣裳间搜索着,最后他找到一枚小玉佛。那是我唯一的物件。他旋转着玉佛,对着阳光看,不露声色地笑。我抬头,又看见院落中那血迹斑斑的羊。它被剥了皮,内脏开敞,倒挂在树枝上,滴着落雨一样的血。我头痛起来,鼻子突然嗅不到那血腥气味了,身体只是一阵阵颤栗。

店小二扶起我,让我落座。他从木板上端起那碗水,放在案几上。我捧起它,沉甸甸的份量。我的手在抖。陶碗里水没有消失,微微漾动着波纹。因它一点也没有少,我更加焦虑。那致命一刻的来临,我不敢相信。我端着它反复凝视,我试着嗅它发出的气息,没有任何味道。只是清澈地微漾着。“它从何而来?店家?”我虚弱地问。

店小二摊开双手,摇头。我想,喝下这碗水,所有的漫漫旅程都将会结束,今后我就留居此地了。我有些忧伤,我不敢想像自己如何在这度过余生。“今后,我将是谁?是否还是奉持修行的僧人?是否还是大唐的臣民?”痛苦的眩晕中,我理不清乱麻般的疑问,我最终还是饮下去了,只是向喉咙中豪情一倒,便倾进所有。

没有如期的清凉。可能是经年没有饮水的缘故。我示意再来一碗,又饮下去,我变得更加焦渴。我念动《心经》,试图镇定下来。店小二又端上来第三碗水。我指着水,摇手。不再饮用。“世尊,世尊,如何我饮了水还是渴,腹内水深火热?”天辰娱乐平台

店小二对我发笑,手中拈动着那枚小玉佛。我头歪在木案上,一会儿,感觉下颌被一只大手捧起来,满是清水的大碗触到我唇边,水倒进我喉咙里。接着又是那双大手,强行着又倒进去一碗。被迫饮第五碗水时,碗在我嘴边碎裂开来。我身体爆发出一股力量。我听见咚的一声闷响。白衣人重重摔在木梯旁。

他站起来,惶惑地看我,很快镇定下来。是那个壮汉。他说:“朋友,我看见你饮下四碗酒了,你有酒量,又很有力气,佩服。”我说:“不要诳语,我饮的是水。”他得意地笑笑:“朋友,你明明饮的是酒嘛?你嗅嗅。”他端起一只空碗,递向我的鼻子。我果真嗅到辛辣的气息味,来自空碗中余下的一滴。俯看院落的死羊,鼻子恢复了嗅觉。我清楚了刚才的一切,身体开始冷颤。我恶心着自己,双手合十,眼前一阵黑暗。

他在大笑:“啊哈,我知道你从哪里来?你要做什么?啊哈,你也没寻到水源,现在连僧人也要做不得了。”他大笑着,笑声里露出一口森森白牙,尖如狼齿。他接着说:“这个城你找不到水。相信我吧,朋友。我们喜欢饮酒,从葡萄和粮食里酿出来的酒。”他抓起第五碗酒。他说:“你挡了我的路,朋友你知道吗?”他仰颈喝干酒,继续愤愤地看我。他嘴角有一滴晶亮的液珠悬着。“我们这不许有异教人,你遭到惩罚了!”他在吼叫。天辰娱乐平台

我念动经文,一股股火焰在我体内升腾。一个人从我体内跳将出来,他披着大红袈裟,仿佛满身的火焰。他护住我,像个武夫。他对大胡子说:“来吧,你亵渎我佛,该遭报应。”大胡子后退几步,猛然向他扑去。他们撕打在一起。我头痛愈加强烈。

我鼻子里流出腥稠的液体,我知道是暴力的血。他也如我,脸像个五彩缤纷的南瓜。星夜降临,我们都已没有力气再向对方出手。那时刻,我周围漫天尘土飞扬。尘土里浮动着解开面纱的大眼睛,隔着高天的蓝色,星星一般闪亮而寒冷。

是我在撕打,是我在与他撕打。事情了结后,我靠在一堵倾圮的土墙上,不断地呕吐。我吐掉那些辛辣的汁液,也吐光胆汁和鲜血。我把五脏六腑都吐掉了,心里还是泰山压顶一般沉重。蒙面纱的妇人和孩子远远地看我,看我大口喘气,看我吐血和吐胆汁。后来,戴白帽的男子们对我失去观望的兴趣,交臂躲在阴影里闲谈。一位放下面纱的女子抛来一块手帕。我没有拾起它。我开始闭眼打坐。三天后,我终于能站起来行走。天辰娱乐平台

我想,从我走进堂楼起,就可能成为他瞩目或者感兴趣的人了。现在,我是他的敌人。他知道我来寻水源。我并没有敌意,我只是想明确自己的水源地,想饱饮一场自己的水。我仰脸面向西方,静默如石。“罪过,罪过。”没有风,风听不见。世尊也没听见。

我拾到一枚新月形铜镜,小小的,薄而锋利。置于眼前,里面有一双带血丝的眼睛。我挪挪铜镜的位置,看见一张脸,满是血笳。我清理着它们。“在这尘世,我需要有一张脸,自己的脸,让它露出来,像月亮一样孤独地露出来。”我在冥想。那些鲜红的血痂坚硬如铁,花瓣般萎落在尘土中。它们的重量,砸得尘土飞扬。

清理后,我认不出自己了。新月铜镜中,填充着一个黝黑的面部。它抽缩的肌肉干成一缕缕,紧贴骨骼。一双大眼睛深陷,如同黑洞般。“他是谁啊?”我放下镜子。垂下的手臂又上扬,抡起一个大圆圈,铜镜呼啸着飞翔在茫茫空中了。许久,我听见“噗”的一声,它坠入厚厚的尘土中。

我很愿意相信,我走到了最西临界点。登上一座高山,头顶有隐隐的雷鸣。我看见远处的地平线闪动着蓝色光芒,那光芒动荡不安,宏大得无边无际。那是第几重天呢?风吹到这里,风停了。风不再往前吹。风好像吹到了世界的尽头,它再没有路可走。天辰娱乐平台

我奔向那山脚下的大城,渴望找到自己的水源,哪怕在那一瞬灭度。

大城开阔,寂静无声。我走入巷子深处,四下仍旧静极。耳边是尘土簌簌的声音。人都去了哪里?我推开人家的木栅门,里面空空荡荡,再推开一扇木栅,里面仍旧空空荡荡。我走进屋子里。屋子里徒有土墙,土炕,陶盆、陶碗。没有水。我听见了歌声,在风中缈缈而来。我顺着歌声走。脚下尘土高扬。

我被歌声引导,来到一座高阔的殿堂前。那是城中最高的殿堂,它用彩色的穹顶刺向天空。大门开敞,歌声就从那里飘散而来。

当我立在大门前踟蹰时,一股强烈的力量把我吸了进去。大殿里气氛肃寂。满是发酸面粉的味道中,挤满黑压压的人众。城中没有人,全城的人都在这里。大殿堂望不到对面的墙,一些粗壮的圆柱擎着无边的穹顶,错落地排列开去。我不知道它究竟有多大?人众彼此轻轻地说话,微笑。没有人注意到我。他们在等待着什么事情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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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身边卷发的人比划着水井的形状,人众摇头,没人理会水源问题。我忍住焦渴,心里默颂佛号。现在,全城的人都在这儿了。要隐忍自己,这是命中的赌注。我不能被肉身之内的火焰毁掉。

一位高大清瘦的人,出现在阳光刺眼的大门口,看上去如同他身体在发光。他着一件紫袍子,在散开的人众中反剪着双手走,像分开波浪行在水的缝隙中。他的长发有着绵羊毛一样的花卷,是暗褐色的,披散在两肩上。他从那扇阔大的门一进来,人众起立向他躬身唱喏。他只向我点头,点下头就走过去,以至我理会不了他是否向我点过头。紫袍人身后跟随着一个阴郁男子,从头到脚披着严实的黑色大袍,像他的影子。我看不清他的面容,但能嗅到可怕的黑暗气息。他从容地走在紫袍人身后,也反剪着双手,寸步不离。天辰娱乐平台

殿堂的中心,站着一双手牵手的男女。人众围绕他们形成一个个大圆圈,像一些漾开的莲花瓣。那双男女几近全身赤裸,头戴苹果花冠,腰胯缠有几缕常青藤和橄榄叶。他们模样俊美,天仙一样。他们互相搂抱,在人众中交换着缠绵的亲嘴。我无力多看,觉得羞耻。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何公示于人?“罪过,罪过。”我渴盼着早些寻到水源,早些离开。

紫袍人的来临,让人众宁静下来。有人暗暗对我指点那对新人。我摇头,我说只是来此寻找水源,他惊异地看我。奇哉,我发觉,当有人跟我说话,我突然能听懂他的语言。我用自己的语言回答他,我认为他也能听懂我的语言。

我确定自己是在那双奇异新人的婚礼上。婚礼开始后,场面像是过堂审讯和提刑。那个紫袍人主持,大德高僧一般,口中念念有词。由黑袍人牵出那对新人,像牵出一对牲口。人众围上去愤愤地述说,那对新人却在微笑,身体发出七色的光来。人众向他们身上撒百合花和玫瑰花瓣,双手合什为新人祈福。音乐响起后,人众高声唱和。天辰娱乐平台

在婚礼上,别人肯定注意到那一张孤独的脸,一张异域人的脸。我没有倾听音乐,但音乐听进去了我。慈爱音律一遍遍涮洗着我耳中无尽的风声,我变得安静松驰。那是佛家诵经一般的音乐。我眼睛酸涩,有泪弹下来了。用手擦拭眼睛,并无泪水,体内的水分早已经耗干。音乐停止奏鸣后,新郎给新妇人戴上一只草编的戒指,又相拥亲嘴。我转过头去,听见人众发出“哈利路亚”的欢呼声。“唉,这么多有情众生,我愿祈求能寻到水源,愿世尊慈悲。”

人众开始在大殿里进餐。一方大毯上置有四盘菜。是一些奇异的水果,还有大盘面饼和一只大羊腿,羊腿插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子。人众席地而坐,分而食之。我没有吃,我只是看着那奇异的果实。人众让请我,有人还将水果递到我的手上。我不吃,盯着那碗里的淡紫色汁液。它们不是水。我嗓子在燃烧,我忍着那场宴席。

紫袍人盯看我很久了,我能感觉到。他也什么都不吃,立在人众中,面庞棱角分明,表情慈善刚毅。黑袍人也盯住我,我看不清他的脸,脸隐在黑暗里。黑袍人后来转过脸去,他俯看那些人众,一动不动,巨大的黑影覆盖着那些人众。紫袍人向我走来,有一股强烈的力量撞击我。我坚定着身体,向他稳稳双手合十。他微笑着:“他说,外来人,此地域的水你不可饮食,因你的不信。这水源不是你的水源,你所来之地的水,我却很愿意为你汲取。但一切均有安排,你的神明有意旨,我不能毁坏,你继续找罢。”紫袍人说完,大厅里到处有苹果花儿飞撒,新人和人众突然不见了。紫袍人和黑袍人一闪,发出黑白两道光,也没了踪迹。天辰娱乐平台

我醒来。大殿堂上空空荡荡。我只是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大堂上。大堂可以望见四壁,它变小了。我四处里走,一派清洁寂静,好似不曾有过喧嚷的婚礼。在空气中,我嗅到了滞留的酒气。我没有找到水源。

我渡过了那片浩渺的水域。发出蓝色光芒的地带是大湖。原来我以为它是天界,却仍为人界。大湖无边无际。我乘一艘大羽毛船,沿途被一群长翼白鸟追遂,在大渊面漂泊。众多时日后,我来到一片沙漠地界。

我仍是在向着太阳落去的方向行进。西天变得无休无止,我几乎是在追日而行,绕着巨大圆圈的边缘。西天在哪?这瞬息的闪念,几乎让我崩溃。但也是瞬息,我收回这样的闪念,我还是个虔诚的苦行僧人。

我走进一座沙城。风一吹拂,沙子就从天而降。城远处,傍着一条若闪若无的蓝色大河。它清澈,插着白色羽毛的大船终日在那里飘。河畔,高耸着一座座金黄色巨石堆。蒙面商人牵着长长的骆驼在下面走过。天辰娱乐平台

烈日在万丈沙尘中旋转着火球,沙城处热浪滚滚。我怀疑来到了穷尽水源的地界。大地被烤焦了,变成粉尘。人也被烤焦了,变成黑炭一样的人。那众生有的裹着白布,有的几近裸体。烈日灼烧,却不感觉到痛苦和羞愧。

起初,刚踏上沙城地界,我卷进过一场战争中。被烤得像黑炭一样的人,在沙漠中列队,为一只死象,用长矛相互投掷。燃烧的烈日下,喊杀震天。不幸被长矛击穿的黑炭人,流干了血液。征战的队伍散去,没有人管那些静静躺在沙尘上的人。强光把亡者晒得干硬。月夜,我驱逐着黑色大鸟,把一点点变成白骨的亡者,埋入更深的沙土里。在杀伐中,我阻在两队杀戮人中间,忍受着枪刺,劝阻双方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没人看见我,仿佛我不存在。制止不了那血腥的场面,我只能为死者诵经,为那些不幸的黑炭人祈福。“世尊啊世尊,我是不是来到了地狱?”走出沙漠,我轻声呼唤。天地一派沉寂。

在街巷上搜寻,我身体变得越来越轻,像空气一样轻盈和透明。我不再躲避一切击打。当有物体击穿我,伤口会瞬间地合拢。没有疼痛感,只是一次比一次虚弱。我不知晓如何变得这样?我还在坚定地找寻水源,我的肉身犹存,心魂犹在。这很好,我很满意自己的现状。我不再向人乞求水源,因为所遇所求皆是酒。天辰娱乐平台

我穿过矮短残墙的巷子,来到一个集市上。集市上干热得冷清,少有人众。两旁各式小作坊寂静在强烈的阳光下,我走过,没有人抬头看我。在一处较开阔的街面,我只得停下来,枯树下两个跪着的黑炭小大姐挡住我去路。两位没有胳臂的黑炭小大姐在低泣。一个胡须剪得齐整的男子,挥鞭抽打二人身体。黑炭小大姐哭泣着,向两只雕满奇异符号的白色大箱子里爬。我进前劝阻男子。双手合十,口诵佛号。后来我干脆握住男子挥动的手臂。男子暴怒起来,对我拳脚相加。我不还手。他的拳头一下比一下重,疼痛进入我骨头,转瞬逝去。两个黑炭小大姐向我扔来瓦块,表情愤愤。我不知道我过错在哪里?行人多起来,他们终于停下手。

我倒伏在地,身体不能动弹。男子朝我淬口吐沫,继续用鞭子抽打两位黑炭小大姐。哭泣更加响亮起来。行人给他们扔钱币。丁丁当当的投掷中,男人继续挥动他的鞭子。地上钱币如落雨,两个哭泣的黑炭小大姐在地上拾钱。那男人挥着鞭子,两个黑炭小大姐钻进箱子。男子收起钱币挑着箱子走了。一切又归于平静。我长出一口气,晃晃荡荡地勉强站起来,几乎要倒向风的方向。天辰娱乐平台

在沙城我没找到水井,也没看到一个人在饮水。黑炭人或在烈日下击鼓跳舞,或扭打于一处,有时一些艺人还带来跳舞的毒蛇。在一处门店前,几个用大陶碗饮水的黑炭人,自满自足,神情幸福。见我来,他们扬扬手中的大陶碗,又飞快地递到自己嘴边。他们在嘲弄我。我耸耸鼻子,嗅到的是腥气。那不是水,不是我要的水源。“水源在哪儿呢?”我打坐陷入冥想状态。我嗅出这地界有三种气味,一种是咸的,一种是腥的,一种是膻的,却没有大唐那种微微清甜的水。

我走出沙城。在城门前的大路上,我给一辆飞驰的马车让路,眼前忽有一个黑炭人在白色尘土中一闪,钻进轮下。我听见一声尖叫,从残墙角落跑出两个黑炭人,激动地拽住车夫争吵。倒地的是一个童子,全身抽动,并没有流血受伤。车夫摊手摇头。两个黑炭人回头看到我,拽起我如同拎一只羔羊。黑炭人指给我被撞的童子,是要我作证。我没有说话,糊涂了半天。童子是自己扑上去的。两位愤愤不平的黑炭人,皮肤光滑,闪动着釉一般的亮光。原来其中一个是妇人。和男子一样,她全身赤裸。她丰满的胸像挂着两个陶罐,私处异常隆起,宛若埋了一座小坟茔。“罪过,罪过。”我对黑炭人说。我收回目光。黑炭妇人期待着我做证。她走近我,眼神热烈,跳着舞蹈向我贴近。我退却着,摇头。天辰娱乐平台

强烈的阳光下,到处是黑影和沙土。我努力睁大眼睛。我指指车轮,又指着童子说:“是童子扑上去的。”于是,围观的人众散开,马车飞快地驰走了。被轧的童子站起来,动作灵活地拍打身上的尘土。三个黑炭人一起盯视我。马车没有踪迹了,黑影在眼前一阵乱晃。我身体被重物击打得咚咚作响,只剩下了呼吸。醒来时,我躺在沙土上,衰败成一堆破棉絮。眼中天空昏黄一片,广漠无边。我全身乏力,挣扎半晌,才爬起来。

我艰难地离开了那座城池。在一阵阵呼啸的风沙中,我被继续向西吹着。有时,我真的愿意就这样,一直被风吹拂,一直不落下尘埃。水源,水源,水源可能真的不在这微尘一样的世界里。

我不知晓他是谁?

经年后的一个正午,在旷野中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他穿着宽大的黑袍,背着双手。他对我说了一句话,转身便走。他说:“请跟我来吧,我知道你需要水源。”他有着非凡的自信,认为我能跟他走。我感觉到了。他带领我穿过一座大火中的城池,又穿过一座大水中的城池。我忍受着一阵的热,一阵的冷。他走得轻快,若无其事。他的大袍在风中飘浮不定,看上去像一只飞翔的大蝙蝠。他吸引着我,我身体变得轻盈,融入透明的空气里。天辰娱乐平台

他终于停下来。那时,大地转暗,尘土蔽日。

我们置身于一个晦暗崖顶,崖岸空寂,黑云飘荡在我身边。黑袍人说:“你且等待片刻。”然后他走开了,消失在一个幽深的洞穴中。我看着那洞口,冷气袭袭,腥气逼人。我等待一会,洞口飘出一具白色人形。我揉揉眼睛,看清楚是一个骷髅头。它从黑暗中探出头来,牙齿突出,眼神空茫。然后是整个骨架,斜着从里面挤出来。骷髅架下黑影闪动,是黑袍人在搬动它。完整的骷髅架出来后,黑袍人四下看看地势,置放在我面前的一块石板上。站稳的骷髅架发出一声幽远的叹息,我微微哆嗦了一下。骷髅架的头部高扬,它在远眺。“骷髅架和我有什么关联?”我微微低首。

“您请看,我这件作品。”他说话声音很温柔,我听来以至有些谦卑。黑袍人和那骨架一般高大,他们并排站着。黑袍人自信地向那骨架敲打,像弹动一件乐器。“哦,很好,很好。”他自言自语。“唉!”骷髅又一声幽远的叹息,落花逐水似的浮在无边黑暗中。

“您听见了什么?”黑袍人关切地问我。不等待我回答,他又对我说话:“没什么,您看,这只是我的一个朋友,他从远方来,他一生都在一座城市凿石刻,后来就留在我这里,我把它做成了骨架。”他指着脚下,乌黑的浮云散开一条缝隙,缝隙下露出一座城池。城池很远,一缕斜晖抹在那里,拉长的红光里浮满长烟。“您想,城市里有那么多他的石刻,连皇宫里都有。他不明白,它才是他一生最好的作品。瞧,它多美妙呀!但他没有自己完成,他也不能自己完成,而是要由我来完成。他活着时,凿刻了那么多的石头,凿刻出了那么多女人和天神,可那是虚空而又虚空的。他没有灵魂上的倾注,他失败了。或许是他太倾注,他忘记了生命本身。”天辰娱乐平台

黑云合上了它的缝隙。黑袍人还在说:“生而后死,死而后生,他只做到了前者,现在我帮他完成了死而后生。这才是他的石刻,他的杰作,他自己。”黑袍人停顿了一会又说:“我还要对您说,他也是来找水源的,从遥远的国度,和您一样来找水源,然后就留在这儿,再也没能回去,因他允诺了我,他永远留下来了。”

骷髅架发出了隐隐的雷鸣声。“他总是这样,当我对别人谈论他。”黑袍人说。“您喜欢它么?”他又换种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问我,“您看,它没有那身臭皮囊,不用为衣食担忧,不用畏冷畏热,不用苦行求道,没有欲望,没有病痛,没有争端。有的只是宁静,自在。您不喜欢它吗?这个它就是他的水源啊!”

我看定那骷髅架,仿佛和他是多年的朋友。那骷髅大张着下颌骨,显然是呼啸所致。他经历了什么?生命的最后一瞬,他以挣扎和呼啸凝固了一切。那该是怎样的一种呼号?天辰娱乐平台

黑袍人向后捋了自己的长发,露出一双栗色眼睛,那眼睛永远射散出阴冷的光芒。他说:“我知道您想问什么?我来告诉您,他没有找到自己的水源,我给了他水源,所以他也得到了水源。”黑袍人在说话间隙,用衣袖爱惜地拂着骷髅架上的尘土,那骨架越发洁白起来。

“就是这样的因果吗?”我说,“原本,我应该在世尊那里,我又不应该在世尊那里。原本,我应该在自己当初的水源那里,我又不应该在水源那里。原本,我应该在你这里,我又不应该在你这里。”黑袍人好像在微笑:“很好,您接着说。”骷髅架被黑云弥漫着,几乎有一副要消失的模样。“他是否悔过取了你的水源?他一生有水可饮,可他果真找到自己的水源了吗?你不是雕刻人的水源,他饮用着你的水源,却是干渴而逝的。他生命里有另种干涸和黑暗。”身体又虚弱起来,我坚持着站稳。良久,我又听见自己轻如蚊蝇的声音:“现在,现在,我也许好像只能在你这里。”

“那末,您留下来吧,把您交给我,我给您要的水源,让您像他一样身前身后都没有苦痛。”他自信地说。崖顶的乌云里突然划出了闪电,接着是轰轰烈烈的巨雷。他周围的白色尘土一时变成金黄色,他就在金黄色尘土构成的一个圆形光环里隐现。后来,闪电消失,他黯淡下来。崖顶更暗黑了。天辰娱乐平台

脚下的城池消失了踪迹,几颗星辰坠在黑袍人脚下。我看定他眼睛,对他说:“我一旦找到真正的水源,水源自会安排我去处。我坚信,自己的水源像恒久的血液,找到自己的水源,就将永远有神明来引导。”

“你太自信了?”他把“您”字换成了“你”字。他沉默好久,又继续说:“你是大僧人,想另找水源。其实,你是想找自己。你自己万年犹在,却飘浮不定,你不会找到,也没有多少人找得到。现在,我就是你的水源。他人给予你的,你不必怀疑。”他停下话语,向骷髅架的眼窝处吹去几缕风,那眼窝里即刻有尘土飘散出来。“你看,它眼睛中藏着尘土,它其实什么也看不到。起初,你不犹疑佛陀便不会西行。况且,因西行你已经辗转到此,你在走一条相反的路,寻找中,分明离水源地更远了。你不知道,有时出发地便是终结地。”

“你如何认定出发地便是我的水源地?”我竭力忍住颤抖,平静下来。“因我也是万能者之王!”黑袍人说,“在教堂,紫袍人对你所说,此处有水源,但不能给你,你饮下去会以为是你自己的水源。其实不然,那是高高的永生大海。你没有水源,你从来就没有。你的佛陀没给你水源,你从那条圣河一路来此,处处没有你的水源。现在,除非我给你永恒的安静之源。”天辰娱乐平台

我默诵《心经》,良久,我说:“我清楚你是谁,但我不说。我一错再错,但我相信我有自己的水源。到我了悟出发地是我水源地之时,即使离它最远也是最近。如我返不回去,有找寻的过程亦足矣。”

他开心地笑了:“我也知悉你是谁,我也不说。”沉默一阵后,我们都笑了。在融洽的氛围中,我说:“你要我像他人一样,有你的水源,最后变成他,变成你的作品,是否如此?”“如此。”他得意地笑了,他说,“就是这样,凡人的生命只是这样,这是最好的作品,当然是我的作品。你看它,多么完美,生命的种种缺憾都没有。你是东方的智者,你知晓,他在我这找到了永恒的水源,他的一切荣耀皆归我。”

“差矣!”我突然澄澈起来。我说:“我肉身里皆因有我在,所以你不会知晓我最后将何往。我找到水源,黑暗中也知晓我在何处。我找不到水源,肉身给你,你也不是我的归宿。因我向来没把那个我交给你,我不会真在你这里。”

黑袍人突然烦躁起来,他冷冷地说:“你去吧,你最终会来找我,你会像它一样,就像尘土终将归于尘土。你的佛陀不会拯救你,紫袍人也不会。你去吧。”他倚靠着骨架,扶面低首,再无声息。天辰娱乐平台

我离开崖顶,从浓密的乌云里寻找着下山的道路。莽莽苍苍的翻滚云海,我无路可走。犹豫间我突然踩空,落进一条冷冰冰的黑暗隧道中。我像被某种引力吸引,快速地坠落着,唰唰的风在耳畔呼啸。

幽暗中我听到黑袍人的话语:“要像他(它)就好了。”我不知道他说给谁听,“要像他(它)就好了。”他(它)是我,还是骷髅架,还是他自己?那声音亦轻如尘埃,与我一同飘坠,却久久不散。

天色还是正午。当我睁开眼睛时还是正午。我的周身不再是旷野,我飘坠到一个动荡的蓝色大渊面边。我记不得怎样来到此地,我全身被咸的气息围裹,疼痛而火热。我想是晕倒后又做梦了,那个黑袍人原本就不存在。

蓝色大渊面里,众多的大船在白浪中颠簸。风很热辣,阳光亮足。从大渊面涌来花朵似的浪潮一波又一波。它们把沙土推向岸,推成婉转的曲线。沙丘上有成排的树木,宽大的叶子低坠。众多白色男女穿梭其中,彼此嬉戏,无有挂碍。白色男女穿着少而又少,除了遮掩私处,几近精赤。

围着蓝色的大渊面,我行走在针刺一般毒辣的阳光下,越发轻如空气。风吹来煞是浓厚的咸味,那可疑的大水不是水源,没有人会饮用他们。我寻过几座热闹的城,那里没有水,到处是金色和黑色的酒浆。那些男女人众啸集一起,散漫地饮用那种酒浆。更多时,人众在市井围着大白石台或站或坐看戏。台上演着戏,优伶戴着盔甲,或哭或笑。而那些看客,并不留意台上的戏幕。他们在台下因醉酒而吵架,追逐,甚至提着长枪打斗在一处。天辰娱乐平台

戏台前,一位披紫衣的长者拽住我。他递给我装有红色酒水的铜樽。我摇头。他说:“这世界你该寻找火,火是这个世界的唯一。你还活着,因你身体里的热,因那就是火。没有火,就没有白天,没有火就没有食物,没有火就没有生命。你一旦去了,身体就会冰冷如黑暗。万物因太阳之火而生生不息。万物因有火而流转。这酒里也有火,你饮下去,你的生命就会因热而年轻。饮下去,这火才是属于你的。远方的智者,你生命要像火一样热烈和欢乐。”我还是摇头。围观的人众爆发出阵阵笑声,在我的周围又形成一个小小的戏台。

另一个穿金袍子的长者也走来,他对那位披紫衣的人摆手:“差矣,这个世界是数,皆是数。数和数变成点,从点变出线,从线变出面,从面变出物体,变出水、火、土、风。地火水风相互转化,于是创造出众生灵。东方的智者,这世界没有神明,数就是神明。”围观的人众又爆发出阵阵笑声。散漫的人众中间好像没有皇帝,彼此没有尊卑。“我来寻找水源。”我说,并合掌躬身离开。“远方的智者,你知道,这是世界的尽头,祝你好运。”风从背后送来紫衣长者的话语。天辰娱乐平台

我鼓畅起最后的精气,追随着散漫的日光和咸咸的风流继续飘荡。当我寻到一处遮天蔽日的万丈绝壁时,我真的走到了我的尽头。

那是高耸入云的绝壁之处,云气蒸腾。攀上崖顶,我看见了遥远的大唐,看见了慈恩寺,它们浮动在白色云海里。只是一瞬,就消失了。我尝试着向前攀登,但那里还是万丈绝壁。绝壁横亘开来,绵延不绝,草木不生,除却磊磊石头还是磊磊石头。

在崖壁上,我遇见一个巨人。他似一座山一般巨大,我高还不及他的脚面。他下身挂着巨大绿树编织成的围裙,身上粗壮的毛发宛若藤条。我远远躲藏,看着他躬身,在高耸的群峰间搬石头。他吃力地搬起一座长满树木的山峰,将它移向更巨大的山巅。那山峰刚被垒上去,又轰然坠落,发出雷鸣般的巨响。他又躬身,重新搬起那山峰,再垒上去。如此反复。不曾停下来,也不曾叹息,只是无止无休地搬动。另有发光的巨人从他的高处飞掠,像飞转的大星子,他们给他撒下火,撒下雷电。他只是搬动那山峰,没有痛苦,也不仰望那些巨人。我悄悄地离开他。

在另一个高崖处打坐后,我隐约看见一口水井从深处的石壁里发光。我深深地吸气,嗅到了水源隐约的清甜气息。一个神圣的早晨,天空高蓝的时刻,我重新来到那里。我记着它。它是一座插向云天形似僧人的高崖。我别无选择,除却一搏。天辰娱乐平台

我微合双眼念经,然后侧下身来,让自己的耳朵紧贴山石。我听见山体一派沉寂,像死亡和大荒一样的沉寂。我没有让自己停下来,我不知道这样做了多久。我耳朵磨光了,我的头发掉光了。我的耳朵又长出来了,我的头发又长长了。我没有听到我需要的水声。我没有停下来,像搬石头的壮士一般不能停下来。

在硕大的星子,划出白光坠落的时刻,我终于透过山体听见土地深处的微微叹息。叹息起初是微弱的,一丝丝的。我坚持顺着叹息听下去。叹息通过山崖深谷后渐渐像轻抚的琴弦,寻着轻弱拨动弦音再向前听,越过低矮的山坡,脉脉的声响终于连绵起来,像是一首无名的曲子。我用耳朵在追逐它们,弦音又分了几个岔路弹去,最后汇聚在最亮一颗星子照耀的城池外。那是一块平地,耸着白石柱的废墟。我继续听过几个时日。我得知,它们越是通向东方也越是微弱,它的根须遍布在日落的大地上。废墟处,正是弦音激烈的汇集处。那里应该是一口水源充沛的井。

废墟处石柱纵横,野草长势汹涌。我用双手虔敬地清理残破的石柱,拔光那些野草,直到用光平生气力。后来,石柱下露出一块土丘,状如一座巨大的坟墓,白龙一样的凉气在升腾。我拼命地用手扒着尘土。尘土太厚了,它磨光了我手上的筋肉。身边的小草开花后,我扒出一枚破陶罐;身边的小草密麻麻覆没我,我扒出几根白骨;小草枯萎了,我扒出几块马掌;小草又发出芽,我扒出黑纸灰一样的经卷(它们堆成了山,散发出腐败的气息)。天辰娱乐平台

另个日落时分,地下终于露出锈迹斑斑的金井盖。有水流激湍的声响。我猜想,这城里的先人把这口井藏埋起来,将水源改成了水酒,不为外人道也。或许有另种可能,他的后人亲手埋葬掉这口井。我闭着眼睛,享受着最后一搏的一刻。我双腿挺直,腰身下弯,双手垂直,抓住那井盖。我咬牙掀动它,手中物件沉重起来,我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向上提。井盖动起来,它几乎是自己升到空中,又稳稳地坠到地上。

井是幽深的,探头时,一股股森森凉气冲撞到脸上。我努力睁大眼睛,水在幽暗的深处亮起一团白光,印有一个模糊的头影。我伏在井边,耸着鼻子,嗅着凉爽的气息。那水,现在还没有消失。

我准备饮水时,突然发现一个致命的问题,那儿没有汲水的绳子和吊桶。我还是饮不到水源。我呆坐到翌日天明,决定守在井边上,哪也不去。我要等来一个人,他带来桶和绳子,我要试试能否饮一口水。我要坚持到那一刻。天辰娱乐平台

近处的城池突然消失了。远处仍是无边的高峰。废墟上只有我一条影子。四下里是一株株死树,裸露着白骨一样的树干。在远处,仍是一株株死树,孤单地铺向天际。我举目四顾,空空荡荡,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惟有天地悠悠。

我离开水井,重新回到高崖处。

我闭着眼,又看见了我。在广大的天地间,脚踏大荒,一路向西踽踽独行。太阳和月亮在我的头顶映照和织梭。置身这日复一日忽明忽暗的光束中,我像行在黑白丛林里。

我找到了我的尽头。时间也老了。一路上,我望见花儿开过五百回,树木绿过五百次,叶子黄过五百载,白雪飘过五百轮。而我,已是满面尘土,仿佛从尘土中来。我还要去哪里呢?我不知道是不是时间已忘掉我?

可能,我只是做了一个梦。也可能,我是在玄奘师祖的梦里。师祖梦见我,师祖醒不来,我就走不出去。但我还是记着那个梦,玄奘师祖指点那口水井,一闪就不见了。师祖与我相隔几生几世,他笼罩了我一生。我一生奔波在路上。或者,是另一个我在路上,在找寻。

我打坐在插向云天的岩崖上。那是世界的尽头,像恒河沙粒一样广众的大千世界尽头。岩崖在蓝色的空气中飘荡,我再也无路可去。从云海里我又看到大唐,看到慈恩寺盈盈的水井。我没有气力再回大唐,我为水源地耗尽了心力。天辰娱乐平台

我寻找过一生,我究竟自己了。但我还是不知道自己。

我不后悔。

杨 勇 黑龙江人。从事诗歌、文学批评、散文创作,业余喜好摄影和撰写艺术理论文章。从上世纪九十年代起有大量作品发表,著有诗集《变奏曲》《点灯》《日日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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