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镜又模糊了

看着验光仪器中绿草地红房子，舍不得眨眼。自从小学五年级近视后，那个清朗的世界离我而去，二十余年了。

从眼镜店出来，不由想大放悲歌。

小学一直坐第一排，看黑板字迹也清楚，偶尔一次考试坐后排后，惊恐地发现原来黑板白字竟然是重叠的，当下方寸大乱，以泪水换取前排位置，心烦意乱考完试。坐回第一排后，因为不妨碍上课，近视，成了我见不得人的秘密，隐瞒着家人。继续在被窝在作业下偷看小人书。

上中学后，坐第一排依然瞄不清老师演绎了满黑板的公理定义。哭哭啼啼配了第一副眼镜，却不好意思戴。看黑板时，偷偷拿出来架鼻梁上，听完课马上收起来。近视，让我低人一等，心事沉沉。到处找关于近视的文字看，工夫不负有心人，渐渐明白我那个年龄的近视还只是假近视，很有希望治愈，并且很快就找到了民间铁方：看星星。理论根据是，星星远，并且一闪一闪，能够训练瞳孔恢复到舒张有致的境界。于是开始在每个晴朗的夜晚开始仰望星空。因为治疗的是隐疾，因此偷偷一个人做。但是姐姐还是发现了。那年月好象流行过一首叫做《望星空》的歌儿，情意缠绵。姐姐长我几岁，人也生得好看，估计有大胆的男生搅得心神不宁。推己及人，看我偷偷摸摸凝视星空，想法就多了。想法一多，言语间难免阴阳怪气，本来那美丽的星空进入近视眼的时候，就失去了几分清明爽朗，姐姐这么一生疑，简直是阴森可怖。忿忿看定白不白，黑不黑的夜空，讨厌一切遥远的、不着边际的事物。一切遥远的不着边际的事物都如眼底的星空：深不可测的暗底子上，不辨形状的白色花纹。在与眼镜的对抗中，紧张忙碌的中学转瞬即逝。上师范后，发现近视率和知识增长多少有点关联，身边戴眼镜的、眯缝了眼睛伸长脖子看东西的同学多起来。逐渐认识到近视虽然不方便，却也不是我想象的那么让人难堪、见不得人。于是我的眼镜逐渐得见天日。父亲以为他女儿也该到了爱美的年龄，或者不愿意看着我被两片难看的白色凹透镜遮大半边脸，于是省吃俭用给我配了漂亮的茶色眼镜，还有明亮爽滑的硬皮眼镜袋。天辰娱乐登录

可是好东西人人爱。我的眼镜连同漂亮的盒子，在一个晚自习后，从教室的桌框里不翼而飞。很长一段，我都沉浸在悲伤中，和李隆基思念杨贵妃的心情差不多：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也真是此情绵绵无绝期。因为功课相对不紧张，剩下的一年多时间里，我没再配眼镜。朦朦胧胧看黑板，迷迷登登听讲。即将到来的乡村小教员生涯，不用特别期待，也没太大的担忧，走进校门时就做好了思想准备。眼中的朦胧世界和轮廓既成细节暂定的未来，遥相呼应。天辰娱乐登录

朦胧中工作、结婚、生子。在那五六年里，真忘记原本有过缺陷，看到的世界并不是真正的世界，却是更美好的。我眼中的你线条柔和，色彩均匀——恰似这几年学到手的图像编辑美化技术。处同一环境中，我的幸福率却要高出你许多：地面比较干净，花朵格外鲜艳，就是同样的一张人民币，我眼中的要比你的大一点。虽然，扫地时会漏掉几根头发，擦桌子时会留下几缕尘痕。看电视时，与屏幕的距离无限接近，为避免妨碍他人，脖子也是无限度伸长。结婚生子后，很多人认为我个子又长了，简直是奇迹。后来我明白过来，也是近视的功劳——脖子拉长的缘故。也有不好的时候，头发纤细，入不了我法眼，有两次缠在还是婴儿的孩子手腕上。婆婆忍无可忍，坚决要剪掉我的一头秀发。因为这个原因，我先后两次剪发，每次剪掉后，痛惜得半宿难合眼。发茬刺在脸上，痛在心底，双手揪住短发，干净利落得不认识自己。

还是没想到要配眼镜。孩子渐渐长大，渐渐有了看书的时间和意愿。头一天比一天低了，眼睛里有只蚊蝇轻舞，仔细一查，原来的近视加剧。尤为重要的是，每个白天有大半的时间在教室里度过，逐渐发现小毛孩不好对付，开始用上察言观色或者望闻问切的手段。眯缝着眼也不起作用了，就躬身弯腰，把我的那双茫然的眼睛尽可能睁大，尽可能贴近我的工作对象们，在赚得和蔼可亲的美名的同时，也被些精敏的孩子发现了真相，在我瞪大的双眼下张牙舞爪。于是，毅然决然配了副眼镜。天辰娱乐登录

第三次配眼镜，距第二副眼镜失踪大约有八年之久。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不能以假性近视来自欺欺人了。加之医生郑重告知：要想巩固视力，须时刻戴好眼镜。

世界的本相再次透过玻璃片向我展示。我却不习惯了。真是假为真时真亦假啊！我戴着眼镜出门，首先看到门框小了，并且歪斜着，被扭曲了似的，幸亏在那之前地震只是传说。然后是路，我看到路面丑陋肮脏，凹凸不平，并且毫无逻辑的扭曲着。我小心的抬脚落脚，我的脚也奇怪，不大听我的指挥，不是比我命令的高一点，就是低一点。坚持了几天以后，路面虽然还丑陋着，却平直了些，也不大欺负我的脚了。我于是有机会抬起头来走路。这一抬头，又不适应了。记忆中那些赏心悦目的面孔，那些光滑美丽的面庞，顷刻间被或大或小的褶子被星星点点连线成片的各种斑点侵蚀，风光不再。有几次，我实在忍受不了，努力瞪大眼睛，从镜架上面寻觅曾经的美好世界。可是镜架上面的面容用更怪异的眼神来回应。外面的世界很清晰，外面的世界不美丽。天辰娱乐登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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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里，看到家具竟然破损那么严重，色泽也太过陈旧，身边突然发现的不美好，很快转换为恶劣的情绪，严重影响着生活质量。原来，这些年的风轻云淡，在这儿等着收费呢。

思来想去，我想出了折中的法子：工作、干活时戴眼镜，其他时间拿一双茫然的眼珠子面对朦胧的人世。这样确实让我得到了好处，戴着眼镜扫地擦桌子，纤毫毕现，任何细小的尘埃都不能逃逸。干完活儿，摘掉眼镜，斜倚在沙发上，眼里心底都是清洁爽朗，鼻梁没有累赘眼前了无挂碍，美哉快哉！

可是，很快发现人缘急剧下滑，有铁杆的姐妹或直杠子的同事朋友就说了：你这人七丑子啊，有一绺子没一绺子的，刚还笑嘻嘻问候着，一到大街上就不认识了！甚至说是不是嫌弃这样的朋友影响形象！有个远方的奶奶说过女子活人就活个女婿。那是封建社会，现在说男女应该平等，女子不能幸福地蹲家里相夫教子，得在社会上栉风沐雨。所以，这人脉并不比远房奶奶心目中的“女婿”轻多少。别说多条朋友多条道路，像咱准备一条道儿走到黑的，本来认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可问题是不怕朋友硬拉你走阳关道，就怕无意中树立个对头，也来挤、拆你的独木桥。明白这个道理后，我义无返顾地戴牢了眼镜。就算一个人发呆时也戴着——谁能不保证下一秒钟回从某个地方不冒出一张半生不熟的脸来呢？就算是一张纯熟的脸，我怎么能不看清那眼底隐晦的神情而贸然开口呢！天辰娱乐登录

从那以后，我的面貌就变了，因为眼镜而看起来文质彬彬，这个错觉让我的新环境及其可能的新朋友顿感上当，而损失惨重的更是我自己。仿佛是要弥补过往岁月里对人家的忽视漠视，我格外认真地观察眼前的每张面孔，捕捉每一点信息。

那些收集起来的信息，积沙成丘，胸中渐渐有了块垒。身为女性，也有了些年纪，自认为目光太柔软了人家看法多，而这一硬，就没了尺度，免不了会犀利一下子。这么一来，整个人，由里到外，就很像一戴眼镜的刺猬。

这都是眼镜惹的祸。我只能饮鸩止渴，继续戴了眼镜在书本中，在无边无垠的网络中寻找属于我的柔软和清明。于是，在冰凉的手指敲打键盘的哒哒声中，我的近视度数逐年攀升，和我们的ＧＤＰ有某种共同之处，可我们马上提出了可持续发展战略，我却不能。

眼镜行老板娘是个和蔼可亲的半老徐娘，很真诚地给了我保护视力，不再加深的建议。可我一样都做不到。她说，那现在只能给你配低于眼睛近视度的镜片，要不头晕目眩，适应不了。

于是，我戴着眼镜出了眼镜行。真想长歌当哭，张张嘴，看见街对面过来一熟人，立即进入警戒，以备认准后送上问候。天辰娱乐登录

戴眼镜到这个境界，犹如重病患者服用杜冷丁，只要还能戴，就欢天喜地的戴吧。度数那么高，要在没眼镜的时代，已进入瞽妪的行列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