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滴落。在乡村沉默不语的天空中，泪水混合着尘埃、灰土、炊烟、鸟粪，以血与盐的方式，飞舞，飘散，渗入大地的伤口。透过盈盈泪光，我们可以窥视岁月的疼痛，以及梦魇般的生存境遇，还有喑哑的呐喊，摇摇晃晃的鬼魅倒影……

壹

我看见了一个孩子的尸体，是女孩，年龄大概只有一岁多的样子，她躺在路边的草丛里，很安静地闭着眼睛。睫毛上跳动着阳光，明亮妩媚，一只色彩缤纷的甲虫，从她裸露的肚脐眼上爬过，然后停留在胸部，展翅，昂首，眺望陌生的人世，它最终被一滴混浊的泪水覆盖，结束了短暂的生命。青草掩埋了女孩，而女孩的尸体又成了甲虫的墓地。只有那一滴泪还在，泪水晶莹剔透，像一颗细碎的玻璃珠子，映照着甲虫美丽忧伤的复眼和翅膀。

女孩的母亲，那个唯一流泪的人已经不再嚎啕大哭，她的脸颊、鼻翼、嘴唇，都一一关闭了往日的表情，仿佛是一堵陈年老墙，千疮百孔的背后隐藏了太多的懵懂与无奈。我们看到的仅仅是泪水，大滴大滴的泪顺着她的脸往下跌落，有的洇上孩子冰凉的身体，有的则落于尘土。灿烂明媚的阳光中，泪水划下叫人无法觉察的轨迹，连接了虚无恐怖的幽冥世界，但无人知道那里的心痛、伤感和悲凉。

事实上，那个遥远的夏日正午，人们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一只小小的甲虫身上。大家关心的不是女孩的死亡，而是她死后该变作什么。就在女孩咽气的头一个晚上，村里的巫神曾做过预言，说是女孩的来生会转世为一个会飞的虫子，但究竟是蝴蝶还是蜜蜂，巫婆并没有明示，这样使这个死亡事件蒙上了一层更加神秘色彩。现在，女孩的尸体就平放在草丛里，细长的马兰花叶子把光影打在她的脸上。泪水里的甲虫一动不动，它飞翔的梦被人世的一滴眼泪浸湿了，成了破灭的泡影。天辰

似乎是一个默片，当时光倒转过来，我们在那个片子的开头，看见的是女孩花骨朵般的脸蛋，牙牙学语的情态，还有她的母亲，那个善良本份的庄户女人，正撩起衣襟，把柔软温润的乳头塞进孩子的嘴巴……而生命的起点本来也没有太深的陷阱，女孩本来只患了一种很普通的疾病—天花，问题的关键是，她的母亲偏偏信了巫神，把孩子的命交给了跳神、舞剑和青烟袅袅的黄表纸。

后来，没有谁真正目睹过长着甲虫翅膀的亡灵。

贰

他们的汽车停在了村外的河滩边，从车上下来了三个人，走在前面的是囚犯，后面跟着俩警察。他们在那里站了片刻，大约十几分钟，就向一处白杨树林走去。囚犯带着手铐，步履蹒跚，警察似乎在询问什么，口气严厉而强硬。每问一句，囚犯就双手举起来，左右比划着，金属铐子在空中闪着贼亮的光芒。天辰

那是一处杀人现场。就在半月前，一个年轻的女子被人杀死在白杨树林里，凶手用一根尼伦绳子勒住了她的脖子，轻而易举地结束了她的生命。其实命案并不复杂，上面来人作侦破调查，不到一天时间，杀人者就浮出水面。他是一个光根，３７岁，没有正式的名字，村里人叫他黑叫驴。

指认现场的过程非常简单，无非是将案犯带回来，让他再次确认作案的时间与地点。警察胸有成竹，无需作过多指示，黑叫驴就把他们带到了白杨林深处，那里的树木极其茂盛，枝叶勾连，光线从叶子的缝隙间洒落下来，在地上铺开一层银箔似的斑点。因为刚下过雨，那里已没有任何痕迹。一些野花托举着晶莹的露珠，静静地开放。经年的地衣苔藓阴绿潮湿，无端地氤氲着蓝色的水气。多年后，我还能清楚地想起那个场景：黑叫驴走在前面，警察跟在后面，而我们又尾随着警察。这三种类型的人包含了成年的暴力与强权，也谕示着少年的混沌和好奇，在若即若离的行进过程中，交错闪现着树叶、飞鸟、蝴蝶的身影，如梦如幻，构成一个神秘的隐喻。

黑叫驴本来是个高大孔武的男人，但在那一天，在幽深昏暗的白杨树林里，他的身体却渐渐低矮了下去，成了一只蛆虫或者是自生自灭的狗尿苔。

我知道被害的女人名叫麦秀，结婚还不到一年，没有孩子，漂亮，贤惠，是村里最好的媳妇。据死者男人回忆，那一日，麦秀去树林里捡拾柴禾，进去后就再也没有出来。当人们发现时，她的脖子上就套上了那根致命的绳索。天辰

杀人的现场无法还原，杂草丛生，树影斑驳，我看见黑叫驴蹲在那里，用带着铐子的双手来回地拨拉着什么。时间流过去了，他还在痴迷地寻找着当日的那个场景。对他而言，那也许是最美丽的梦境。

黑叫驴的手铐上带起了一朵蒲公英，金黄灿烂，犹如小小的月亮。他缓缓抬起头来，朝着那俩警察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我没有×她，我只不过想摸一下她的奶子。

一个光棍，一个从未见过女性肉体的男人，在那个时刻突然泪流满面。

叁

很深很深的巷道，潮湿，黑暗，有一种奇怪的土腥味道。仿佛是不见尽头黑夜，那种黑夜腐朽、冰冷，随着水气渗入人的骨髓。

那是村庄附近的小煤窑，从我懂事起，就不断听到瓦斯爆炸和漏水的消息，年轻的庄稼汉，一个接一个地惨死于巷道深处，有的被抬出来，有的则永远埋葬在煤矸之中。黑魆魆的窑口成了亡魂张望天空的眼睛。

那一年，我跟父亲走进了山坡上的小煤窑。

不是为了淘金发财，对于贫穷的家庭而言，走进那个窟窿的唯一目的，就是挖出几吨煤块，到市场上卖了，然后给我凑足上中学的费用。那个煤窑曾经被别人开采过，因为塌方，渗水很多，就很快废弃了。我们在巷道底部，拿铁镐清理出了一片空地，把石头和煤矸堆搬运的外面，用了整整三天时间，才找到了薄薄的煤层。天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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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说明的是，那个巷道低矮狭窄，只能容一个人猫腰出入。到了出煤的时候，我在里面负责装筐，父亲负责往外运煤。运输工具是两个大小一样的筐子，它们用绳子连在一起，一前一后地斜搭在父亲身上。巷道深处点着一盏煤油灯，光焰如豆，被潮湿的水雾和二氧化碳包围着，像鬼魅的眼睛。父亲背着沉重的煤块，像一只耗子向洞口爬去，从下面望上去，他的影子愈来愈小，最后消失于瓦砣般大小的蓝天中。或者说，那仅仅是我的一种幻觉，在三四百米深的地下，窑口恍惚跟天空连在了一起，我甚至能看见那里飞翔的蝴蝶和麻雀。

有一回，我正在拼命挖煤，猛然间一个圆骨碌碌的东西滚了下来，在昏暗的灯光下，我发现那是一个骷髅，没有了血肉，那上面只留下若干窟窿，脏黑的煤屑钻了进去，生出一圈圈铜锈般的霉痕。我知道的，这个煤窑里曾经死了五个人，他们是刘富贵，王三万，胡狗娃，刘虎，马长贵。十几年前的一个黄昏，几声沉闷的瓦斯爆炸，使这些身强力壮的汉子，倏忽间命丧黄泉。在后来的日子里，村里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了四具尸体，而那个叫胡狗娃的小伙子始终没有踪影。天辰

而我看到的，应该就是胡狗娃的头骨。

他被石块和煤炭牢牢地压在了底层深处，肉体早已经化成泥土。剩下的一堆骷髅，也许再过千年，就同样会转变为煤块，被人运出小煤窑，然后再进入火炉，燃烧，熄灭，最终成为灰烬。当我再次抚摸那冰凉的骷髅时，我感到在他深陷的眼眶中，有一股潮湿的水气渐渐翻涌了上来，宛若泪滴，一颗沉默了十几年的泪滴，在我的手心中苏醒过来，述说那一段被苦难浸淫的岁月。

肆

依然是泪光。

一滴泪，二滴泪，三滴泪，千百滴泪……它们聚居在一起，形成泪雨，形成浩漫的疼痛和悲凉，在我的记忆中闪现，飘荡，而后隐匿消失。

那些泪最初深藏在传说中，当那个传说诞生的时候，我还蜷缩在母亲的子宫里，像一棵柔软的豆芽，享受着母体带来的温暖，吮吸着甜蜜的血肉营养……

母亲说，那是一个饥荒年代。饥荒从年头开始，一直延续到秋天，二百多个日夜，村人在撕心裂肺的饥饿中挣扎，地上的野菜吃光了，树上的花朵吃光了，豆草和麦秸也吃光了，有人开始从大便里捡拾还未消化的菜根，更多的人则离开故乡，拉着一条打狗的树棍去外乡逃荒。留在村里的只有孩子和老人，他们面黄肌瘦，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裸露出来，走在路上摇摇晃晃，宛如秋风吹落的枯叶。最惨烈的是一个刚刚做了父亲的男人，他狠心把自己的一条胳膊砍了下来，放进铁锅熬汤，救活了妻子和孩儿。而另一个死去丈夫的女人只能靠卖身养活自己的儿女，只要给几斤粮食，哪怕是麸皮和油渣，她就会毫无羞耻地脱掉裤子，让男人们尽情发泄，有时候，男人在她身上缠绕，撕咬她的胸脯，而她却悠然地咀嚼着到手的一块饼子或馍馍……天辰

我的母亲没有谎言，我知道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一场饥荒，像瘟疫一样在中国大地上肆虐，数以千计的生灵在那场饥荒中殒命，然后变成孤魂野鬼。在我们村，仅就那个乱葬岗上，便留下了几十个荒草离离的坟丘，有人说，只要到了暮春，每天夜晚，都能听到饿死鬼的悲啼嚎啕。

我始终忘不了母亲讲述的那些与饥饿有关的故事，令人匪夷所思的事件，沾染了太多的悲凉与无奈。母亲是事件的亲历者，对家庭的苦难，对亲人的遭遇，她几乎从不提起，但留在心灵的伤痕永远无法省略。她在叙述那个传说的时候，已经年逾古稀，白发飘飘，额头上布满了沟壑般的皱纹。岁月无情地炸干了她的一切，甚至连眼泪也几尽枯竭。尽管这样，我仍然能从她灰暗混浊的眸子里，看见丝丝缕缕的潮雾，那种含泪的雾气不断飘逸出来，遮盖了她苦难的一生。天辰

泪光中的青春，泪光中的妩媚浪漫，泪光中铺天盖地的麦穗和豌豆花，泪光中散发着太阳香味的馒头和面条，这一切给母亲留下了铭心刻骨的伤感和痛楚。

伍

每年清明，滞留在逝水彼岸的亡灵都要回家。从墓地到村庄，对他们而言，那是一条穿越万水千山的路。

堂屋里香火袅袅，纸灰飞扬，祭祀的牺牲摆满了杨木供桌。

牛大爷回来了。杨三婶回来了。姜奶奶回来了。陆豁嘴回来了。马瘸子回来了。王五娃回来了。他们离世的年代，家里还很穷，好多人死时没有来得及穿上一身囫囵衣裳，有的连棺材都没有，躺在一块破烂的草席上，急匆匆离开了那个黄泥小屋。现在他们回来了，子女们都为他们做好了新衣新裤，纸糊的中山装、对襟褂，还有泡沫塑料制成的电视、电话、小汽车……那个日子，他们会选择午夜时刻，悄然降临，然后歆享人世界的荣华富贵。

但也有回不了家的亡灵。

那个叫李家生的老汉找不到自己的家门，他的儿女都先后去了遥远的新疆，儿子被塌方的矿石压死了，半座石山倒下去，连尸骸也未留下。女儿先摘棉花卖钱，尔后做了三陪小姐，影子般迷失在荒远的戈壁城市。李老汉家的房子只剩下了一堵老墙，墙边野草疯长，狗牙花覆盖了门前的青石小径。他回来了，只能躲在昏暗的墙角，呆呆地目视那些进进出出的老鼠。天辰

还有那个被村人称作瓜女的姑娘。我上中学时，她就患上了癔症，大白天脱掉衣服往村里乱窜，或者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任男人粗野淫荡的目光抚摸自己的乳房、大腿以及黑黝黝的私处。她后来被狠心的哥嫂赶出了家门，再后来就冻死在野外的沙沟。记忆中，那是个秋天的黄昏，瓜女的家人央求村里的人前去埋脏那个“野鬼”，我们都应声而到，在沙沟的低洼处，找到了她的尸首，奇怪的是，她那天穿戴得非常整齐，碎花格衬衫，蓝底红道的灯芯绒裤子，长长的发辫上还用手绢扎了一个蝴蝶结。我发现瓜女平躺在那里，脸微微斜侧着，嘴巴和鼻子上落满了绯红或橙黄的野菊花……

清明时节，我相信瓜女的亡灵也会回家，尽管永远不可能享用家人温馨的香火，不可能在堂屋的供桌上看见自己的牌位，可她依旧盘桓于村庄的炊烟之中，在那片苍茫苍凉的天空里呐喊、哭泣，泪雨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