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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辰娱乐平台|一丈红

发布时间:2023-05-06 访问量: 来源:天辰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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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

葛水平的小说一直有着浓重的乡土情结,且简洁传神,深富诗意,苦难与温情共同作用下的张力在小说的具体呈现,也使得她的小说有着独特的魅力。《一丈红》延续她一贯的写作风格,题材取自一个叫“山神凹”小山村,通过柳平安与刘三胖两代人间的相似经历与情感对峙,在人与人之间、人与世界之间的多重关系中,发掘并展示了某种抗衡或冲突式的力量,更在这种冲突中勘探着人性的复杂性与丰富性。

山神凹

早年间,山神凹有一种凄艳之美,四围山腰子上各色植物火一般地燃烧,凹里熟透了的果实挂在老树的枝头,下学的娃娃们在树下使出吃奶的劲摇啊摇,望着树梢上的果实,每一张撒娇的脸都显出一副苦相,我望你,你望我,很是无奈,果实还没有成熟时他们就想下力气糟害。山神凹围着石碾一溜儿晒太阳的老者,每人耳朵根子上夹着一支劣质香烟,那支香烟舍不得抽,扭转掉转做了脸上的装饰。嘴里叼着旱烟锅子嘶一口,明灭之间,瞅着一群学生娃骂,间歇东家长西家短,听来的闲话让皱起的鼻腔发出空洞的笑声。

日头晒着,一群娃娃在他们的骂声中从他们身前走过,恍惚走过的是他们的童年。

九十年代末期山神凹有二百多户人,凹南凹北有一条长流河,河叫山神凹河。河水一年四季拱卫、搂抱着凹里人,凹里人便如婴儿一般做着香甜的梦。山神凹之所以叫山神凹,因为村庄的山头上有一座山神庙,后遭匪患毁弃。清朝时四乡八里人年节都来山神庙烧香,能看见山神凹河,如婴儿尿曲里拐弯出了山。天辰登录

烧香人站在山头上笑话山神凹河瘦,哪知没有多少年,山外的大河连呜咽的劲都没有时,山神凹河还瘦瘦地在河道里流。

柳三胖和小翠

春天过去了,山神凹街道上不时出现一些黄白相间的斑点狗,风吹得它们的毛发晃动不止,行人很少的街道上它们深深呼吸,感受着时光流逝。它们拖长的身子投在寂寞的土墙上,阒无人声的云朵占据着天空,笼罩了整个村庄。树枝泛青,在令人不适的冷清中,不知道是阴霾的空气中出现了幻影,还是就走着一个人。无端的狗叫了起来。有小孩子指着那个幻影说:柳三胖回来了。

柳三胖作为山神凹一个成年人,似乎是柳氏家族的一个问题。柳三胖长得瘦高,瓦刀脸,细眼睛,厚嘴唇,白亮的光影下五官显得极其不协调,但是,柳三胖一说话牵动着错愕的五官,看的人会觉得三胖也有生动时。

柳三胖年近三十岁了,他常常满怀惊异地想:一个人的变化,会不会过段时间就变回去啊?如果一个人能够不去想,或者说绕道而行多好。从二十岁起,柳三胖就开始莫名其妙地妒忌生活,包括一些不适应,但变化确实很大,一个个同龄的山神凹人都出山落户并成家了,他还停留在原地。最恐惧的事,要清楚地认识自己目前所处的状态并有能力改变它,这可不是柳三胖能做到的。不过有一点倒是越来越明白:人生并不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至少没有别人说的那样严重,用不着摆出一副比人低下的样子来。某些时候,柳三胖自觉不自觉望一下闪过的女子,原本亚黑的脸膛突兀多出一层惊喜,对着人家迎面走过来的脸吹几声口哨,人家骂一声“挨刀鬼”,眼睛望着别处,深情得叫柳三胖突然有一种早孕反应般无助。一个人变成两个人就那么重要吗?界限原来不甚分明,走着走着一个人变成两个人就分明重要了。天辰登录

山神凹的人多认为柳三胖结婚已经很困难了。十五岁丧母,父亲又是一只眼睛,到老又患了腰疾,就一个叔,两个人还和仇人似的。

山神凹人越来越纠正着往前走的生活,女人选择自己的婚姻好像早有结论,并且目标一致:往山外嫁,嫁个有房有工作有车的人,决不留在山神凹熬。山外人不傻,更没有人愿意嫁入山沟里。

山神凹人见了柳三胖,表面上显得很热情,一说话就扯到介绍对象上,常常拿柳三胖调侃,原本就不把他当作正经人看待,调侃过后没有下文,柳三胖知道山神凹人当他说笑话。笑话就一定要拿柳三胖来开心,柳三胖真是痛恨自己不能即刻改变命运。无法重来的选择,只能眼睁睁看着柳条泛青,小草吐芽。时间久了,柳三胖被生活弄得学会了调解自己,并且明白生活只能选择其中的一种:好还是坏。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柳三胖都弄不明白,弄不明白也就无所谓,两手插在裤口袋,跟碰面的人照样打招呼,但是真正停下脚步、满腔热忱地要和对方交流时并不多。看到人家停下手中家什搭讪着将要和他说啥话时,柳三胖就恍然想起要做的事,他找人家的话茬儿,又把人家的话茬儿掐断,年月久了,山神凹人都知道柳三胖是一个虚头八脑的人了。天辰登录

太阳温暖,这日子过得让柳三胖常常想流泪,太阳底下的事呀,为啥偏偏柳三胖就不被人瞩目?长期被忽略的柳三胖,唯一被人瞩目的一次是凹里的留守女人小翠。

黄昏,夕照在凹里停留的时间很短,模模糊糊的远山,像剪出的人形,袒胸露臂。似乎是月亮也潜伏在某个袒胸露臂的人影间,就这样仰头看着天空,以往总觉得黄昏都是一样的,夕照把瓦屋的形状扯出多边形,慢慢地又把瓦屋拉直了,黄昏突然越陷越深,甚至听到了陷进大地时的吭哧声。瓦屋顶,围墙,有驴叫了两嗓子。天空的月亮,云朵一样,怎么是云朵呢?那大片的云反倒镶嵌了金边,一条白道道划出一根线,是飞机飞过时留下的影子。柳三胖看痴了,不知不觉就停在了小翠门前。小翠正好弯下腰系鞋带,两腿中间倒着的那张脸看到柳三胖时,发现那张脸有意思。天辰登录

小翠说,你的嘴像你叔,你们柳家人都长了一张枣肠嘴。

在正常的情形下,这是一句玩笑话,很容易忽略。可此时柳三胖看见小翠下滑的衣裳处露出半截子白腰,白腰下是一只大大的藏青蓝屁股,再往下是一张白脸,月亮一样朦胧,和当下他看到的黄昏及其相似。嘴里吐出一句话时,那张脸疏忽一下就闪没了。直起腰的小翠,以一副挑衅的姿态站着,黄昏衬托出她脸上瓷样的光晕,她的眼睛、嘴巴、鼻子、嘴唇、下巴,似乎都在微笑。女人的一点点鼓励,真是叫柳三胖舒服呀。更有意思的是小翠的右手拽着一角衣裳的襟子,同时左手频繁伸进肚子抓着什么,硬生生给了柳三胖一个诱惑。柳三胖狠闭了一下眼,睁开,断然地说:

小翠,我此刻好想睡你一觉。

小翠身后,红色碎花门帘晃了一下,一张老脸露出来。那张脸和柳三胖极其相似,只是一圈浓密的络腮胡遮挡了那张枣肠嘴。那张毛发丛生的枣肠嘴里吐出一句话:王八蛋挨刀鬼,你是闲得蛋疼,你还想做啥捏?

柳三胖一下笑了,突然无比激动。紧接着又夹杂着一丝难过,一定有一种冥冥的东西存在,为什么此刻黄昏的黑就收在了那张脸上?柳三胖又有了无端的羞怯,眼前的那个人实在叫他绝望得很。天辰登录

柳三胖迅速转过身,天气不算太冷,天空暗淡,没有了夕照,走得急,出气也粗。身后小翠的笑比他的气息更剧烈。

咯咯咯咯,哎吆娘,叔侄俩,一个模样,都是床上没女人闹饥荒的人!

柳三胖尚未彻底清醒,走到无人处,心里有不快,无处发泄,一脚踢在树下的狗肚子上,被凌辱的狗跳起来呜咽着,讨好地看着柳三胖。紧接着一脚又飞上去,这下狗有防备,一脚踢空的踉跄惹恼了柳三胖。他没有去撵狗,而是抬手给了自己一个巴掌。一片空虚的落寞紧紧缠绕着柳三胖,乏味透顶了。那个叫柳平安的瞎眼货在小翠的屋子里呢,他叫瞎眼货柳平安叔,小翠的汉子在外打工,瞎眼货柳平安和小翠组织了临时家庭。

柳三胖父亲柳平喜和柳平安有半辈子的恩怨。柳三胖仿佛听到了小翠的床上传来放荡的笑声,细听又不是。他不知所措,仓皇地看着四下,只瞬间,比痉挛还要悲凉的黑就降临了。

不着边际的怀想让柳三胖的脑袋开始膨胀,不时膨胀出一种尖锐的力量:瞎眼货柳平安,你算个什么东西!

当然,柳三胖很快就调整了自己的心态,这个没有任何收获徒劳的黄昏,他找不到可以安慰自己的理由。天继续黑着,柳三胖回到屋子里坐在黑中开始拉二胡,月明在天色青幕中穿行,屋子里的锅碗瓢盆,屋子里的箱柜板凳,它们如同哑子,挤挤挨挨站着,不做声。拉着拉着心里一阵难过,就落下了泪,这恼人的夜为什么总是要黑下来呢。天辰登录

也许天一亮柳三胖又没事了,悠闲地里出外进,脖子下挂着自制的二胡,见了鸡了狗了猪了驴了惊扰一下。也许走过小翠的门前有人没人,柳三胖都要拉两句,只要屋里没有人,小翠就撩开帘子给柳三胖一个笑脸,但是,从今天到明天的天亮开始,柳三胖知道:小翠那笑脸可不是一块糖。

柳平安和爱红

柳平安和柳三胖属于一个祖先,但柳平安不像农村人,虽然只有一只眼。他的目光、举止和说话的口气是城里人特有的,也能说是叫一种气质。

早年里,柳平安因为小时候哥哥领着他和一群小孩子们调皮捣蛋玩耍,哥哥和他们打群架,结果误伤了自己的弟弟,造成了柳平安成了一只眼。屋子里的长辈不想让他留在山神凹种田。最早跟着凹里的人出山打铁,也算是学了一门手艺。那年月农民种地,农具吃香,摊铺开在公路边河西村街道旁一间破屋子里。柳平安是学徒,又因为一只眼,只能提小锤。日复一日,在师傅的大锤间隙富于节律地敲打着,锄头、镰刀便这样慢慢得来了。有一年河西公社过会,卡车拉来了县剧团,舞台搭在河西公社的院子里,剧团装台需要几个铁环,有人就找到了铁匠铺。天辰登录

铁匠铺里柳平安拉着风箱,炉火通红,铁在火炉里烧成红色,再被投入水中,“呲”一下,青烟散尽。剧团来人说要打几个七寸铁环,柳平安光着膀子站在风箱前开始交易。那年月公社看戏凭票,柳平安双手交叉搭在臂膀上说,打一个铁环看一场戏。剧团里的人说,贵。柳平安不说话了,夹起一块由红变青的粗铁扔进火炉里。结果是柳平安用七个铁环做交易看了七场戏。七场戏看下来改变了柳平安的命运。剧团团长看上了柳平安一身强健的体格,约他跟着剧团打临工。犹豫不决时他被师傅叫回铁匠铺骂了一顿。赶会期间买农具的人多,柳平安放下生活去看戏,这对铁匠铺的收入是最大的损失。柳平安把自己被师傅骂了的事情告诉了剧团团长,这事起了逆转作用。团长要柳平安下决心走。柳平安心里隐隐地,秘而不宣地有些舍不得背井离乡,可内心深处一份与生俱来的虚荣,在柳平安的心里初萌,抽丝剥茧般地难过后,虚荣占了上风。他决定跟着剧团走。

剧团等级森严,一开始柳平安在剧团装台,偶尔缺人了他顶替一下跑龙套,一段时间下来,晚上熄灯前,试图在脑海里回放离开山神凹的日子有什么好?突然发现一日一日的装台卸台,是一件无趣的事情。演员看不起他,乐队看不起他,电工看不起他,多数日子,都芜杂散漫,缺东少尾,说是剧团里的人,总脱不开寒伧粗陋,演员上台前的水杯叫他拿着,人家踩着锣鼓家伙走台步,他小快步跑往下场口等着递水杯。日子越来越轮廓分明,女演员对他开始指手画脚。就这样活着,钟点不过是分秒的延伸,接下来哪有出头之日。每每想到这些令自己感到挫败的事情,他就想离开剧团。天辰登录

这时候,剧团跑龙套的女演员爱红父亲韩有堂出面了。爱红是韩有堂的独生女,在剧团跑龙套,因为爱红五音不全不能张口唱戏。韩有堂在剧团拉二胡,偶尔剧团拉头把的生病或有别的事情,他也顶替一下拉头把。韩有堂给了柳平安一个条件,如果他愿意做韩家的上门女婿就教他学拉二胡。柳平安想到用七个铁环换了七场戏的结果,居然有这么多的好事降临自己身上,一时觉得自己真是走了狗屎运。活成一个人,想把日子过好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可好运来了,想把日子过坏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总归是不努力不能出人头地,一辈子在剧团装台,老了咋办?静下来认真想了此事,假如在山神凹种地,到老都和山神凹老死在田里的人没什么两样;假如打铁,一辈子起起伏伏敲打一疙瘩铁,这种笨重而又枯燥的劳作能为他换来什么样的日子?在县城的街道上,不管站在何处都是和山神凹不一样的,何况自己还是残疾人。找到这么些安慰自己的理由后,人就变得勤快了,尤其对待韩家父女。天辰登录

那个时代的乡下人眼睛里,男子做人家的上门女婿是一件失尊严的事情,可反过来想,柳平安还有啥的尊严可失?这样反倒给柳家省了一份家产,指不定柳平喜的嘴都要笑歪呢。

爱红对柳平安是充满诱惑的,可以说,站在一个成长中的男人角度,很多发生的事情都是充满诱惑的。

独生女爱红面对自己的婚姻她没有多余的选择,显然她喜欢的并不是柳平安。她喜欢的是剧团里唱小生的那个叫王刚的演员。她和王刚有过孟浪之事,只是王刚的岁数比她父亲还大。那个满脸皱纹,身体虚胖而且泛着油彩味道的小生,她站在他身边时,觉得她应该用年轻水灵的面庞来熨帖这个身上写满故事的男人的心。爱红惊天动地的举措,其实是把自己带进了一个无休无止的,感情的债务和生活的惩罚中。一个年老的男人抵挡不住年轻身体的诱惑,又被这种诱惑拖扯得又憔悴又疲惫。

老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墙一旦透风跑气,危难四处,墙没有害人的本意,但是,闲言要穿墙,碎语要淹人。爱红的父亲降格选婿的理由也就是因为爱红的选择。

韩有堂要出手阻止此事,但一直苦于无法下手。王刚是剧团里的主演,是团长的赚钱工具,主要演员拿技术吃饭,犯下任何错误都不能叫错误,只能叫个人私情。机会来了,有一天拉头把的演员有事请假了,韩有堂替代。和往常一样,锣鼓家伙一响戏就开了。结果是王刚上台演出时,韩有堂的头把就高了一个调,唱者累,高音无法尖上去,台下的观众往台上扔砖头,戏被砸了场子。天辰登录

王刚下场时夺过爱红父亲的二胡折成两截扔在了台下。一台戏,头顶还是全蓝的天,唱到中途,天空已经满目积云。风穿墙而来,台上台下的都看见了,两个老男人从下场口打上舞台,幕布急急拉上,锣鼓家伙响起,都是为了掩饰观众的听觉。爱红在后台无措地站着,突然地从什么地方找到一把小刀,来不及犹豫就划开了自己的手腕。到了眼下,她才明白,生命由自己珍惜才尊贵。

柳平安第一个上前去抱住她,爱红一身丫环装束,水红衣裤,绿腰带散乱在地上,腕上的血口子顺着指尖往下滴血,上了妆的脸上看不到羞耻。她突然地哭出了声,前台安静下来,爱红父亲跑过来抱住爱红,那个男人快速从人群中穿过去,他甚至连头都没回。

爱红并没有割断筋脉,只是伤了一点皮肉,瞬间,她闻到了王刚闪过身时腋下散发出来的汗酸味。她想起和他撒娇时的样子,一张老脸,激动时显得非常苦相,她拥抱他,吻他,然后要他化妆,皱纹被油彩填满,在彩妆后面,那张苦相的脸不见了。她开始入戏,和王刚做爱,一个从来没有唱过主演的女演员,她要和主演同台了,她不是丫环,龙套,也不是衙役,她和主演彼此入戏彼此对唱彼此爱抚,她扮演的是舞台上的青衣旦角儿。天辰登录

爱红感觉那汗酸味远了,仿佛一切不存在,没有丝缕留下。为什么人生要入戏这么深呢?最要命的是,抱着她的柳平安身上也有一股汗酸味,穿过鼻腔直抵肺腑,可惜柳平安不是那个反复和爱红一起出现在舞台暗处对唱的那个人。爱红不能掩饰自己的激动,她轻轻盘了腿,双手揽住柳平安的脖子,将鼻子凑近了,闻他的味道,犹不解馋,将整个身体都贴近柳平安的怀抱,突然激动无比,爱红开始惆怅难遣,腔子里一句婉转袅娜的戏文吊出来:“郎君啊,来来来,有缘人再相逢,我与你一生一世一双人。”

爱红花痴了。

承诺下的婚姻不能不履行,凤凰飞舞,喜鹊登门。柳家人哪里知道发生的这些事情,虽然儿子当了闺女养叫外人笑话了,能学得一门手艺养家糊口,也是赚了,对此也就睁眼闭眼了了此事。

学艺期间用柳平安后来的话说,他拉二胡指头功夫是有来头的,那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啊,徒弟要跟着师傅练茶水功。五根指头蜻蜓点水似的在茶水上飞快地拍打,不能停一拍,不能溢出半滴,这样刻苦练出的手指在二胡的蚕丝弦上才能练成风的脊背,才能轻柔鲜活而又张力饱满。天辰登录

生活中的苦他从来不说。其实人家爱红的肚子里已经有了王刚的骨血,柳平安只是赢了一个虚名。柳平安入赘韩家后改姓韩。对柳平安来说,叫韩平安是一件极度被人嘲笑的事,不敢见家乡人,凡下乡演出见了乡人,血都会腾地一下呼呼往脑门上涌。日子过下来就成了一块心病,抽烟、喝酒、闹事,莫名其妙地难过,有些时候借着几分酒意还动手打爱红,打过铁的人动手打人,下手不知轻重,反反复复,韩有堂就提出了离婚,并要赶他离开剧团。

乡村生活贫瘠、困顿,匮乏。结婚离婚不是儿戏,都是一个异想天开的重大事情,搁在每一个有血缘关系的人脸上,不是简单的结束和开始,应该是和民间道德勾连得很紧。韩有堂要赶韩平安走,两口子闹离婚的事情在小县城搞得沸沸扬扬,大都认为是韩平安不对,韩家养虎为患,给你家,给你人,给你手艺,给你儿子,最后成了白眼狼,敢动手打人了。

韩平安百口莫辩,屋子里一个花痴,每到夜晚杀戏后回家,爱红都要韩平安化妆,爱红亲自动手,画一张小生脸,才叫他上床睡。上床还要对戏,韩平安哪里唱得来戏。日子仿佛带着面具,有无尽的忧伤说不出口。人嘴里生毒,韩平安没有办法在剧团里待了,一场婚姻的开始改变了柳平安的命运,让他叫了韩平安。叫了韩平安的柳平安并没有拾起尊严,一场婚姻的结束好似一场淋漓的大雨浇醒了柳姓儿男的尊严。离就离,带着手艺回山神凹姓我的“柳”姓去。天辰登录

幸福,祥云一样在山神凹柳姓族人的脸上洇开,他们尽情期待着生活中的主角归来。韩平安在一个黄昏趾高气昂地以柳平安的身份回到了山神凹。回乡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柳三胖。柳三胖诚惶诚恐地迎上去喊了一声“叔”。

都长这么大了?以后叔教你拉二胡。

这是柳三胖生命转折发出的最鲜明的信号,心中不禁一阵紧缩,觉得二叔倍感亲切。这一年柳三胖十五岁,因为母亲常年有病,读书耽搁了,一再留级,他在山神凹小学念书是四年级。

归乡的柳平安不想出山了,好名声和坏名声一样传播得很快,归乡就是带着面子回来了。后半生的帷幕拉开前,他要成立一个说唱队:也就是农村的“八音会”,走乡串村,赚个零花钱。当时,社会对私营还没有放开,集体生活限制了他的理想,政治挂帅的年代,人人都绷着一根弦,柳平安想组织“八音会”吹打热闹的事被村级干部阻止并耽搁了。他和生产队的人一起上下地赚工分,闲暇时给山神凹人拉二胡逗乐,心里始终藏着一个美好的开端。天辰登录

生活的压力也是一种无形的重量,重打锣鼓重开戏,柳平安要用一个亮堂的开篇,也是值得自己无怨无悔的对柳姓后辈炫耀的开篇。

生产队的马尾巴惹下了事

山神凹地头村街上常见柳平安拉二胡,身后跟着趿拉着破鞋的柳三胖,一大一小叔侄俩走出山神凹,走往对面的山头上。柳平安指着远处叫柳三胖看:

看见没有,那地方,看,那地方是大地方。

柳三胖一脸疑惑。远处啥都没有,绵延着山头。

柳平安说:你可太差劲了,难道读书把眼睛都读瞎了。

远方延延绵绵的山脉起伏隆起,在阳光照耀下一直向远方铺过去。柳三胖还没有出过山,不明白叔说的话,但是,站立在山头上,一种激动人心的崇高感就从这样的眺望中诞生了。他觉得世界真大,大得能把胸口的闷气呼出去。

一条蛇在远处蠕动,柳平安大步迈上前一脚踩住蛇头,蛇迅疾缠绕住他的腿,柳平安一下一下从小腿上绕下蛇身子,提起蛇尾巴抖了两下,蛇就瘫痪了。

柳平安提着蛇说,用肛门上的皮做二胡好,这条蛇不够粗,等找下够粗的蛇给你做一把。你跟我学二胡,将来做个手艺人。

迟疑了一下又觉得手艺人没用,学了手艺就不想下地种田了。

又说,二胡的声音叫你不好受,也许还会改变了你的性子。

对柳三胖来讲,这些话真是一个未曾想过的崭新的世界。看着柳平安手里的蛇,心房在疾速地搏着,伸手去轻轻地摸一下蛇皮,迅速弹回来,害怕蛇活回来,以复杂的感情、诧异的双眼,看着柳平安,又窥视蛇,充满了冒险、麻痒的快感。天辰登录

柳平安说,蛇提着尾巴处抖,骨节就断开了,不怕,拿着。

柳三胖说,叔是要吓死我呢。

柳平安说,它和女人一样叫你痒。你见哪个女人吓死男人了?

飞过来的蛇挂在柳三胖脖子上,柳三胖大叫一声跌坐在了地上。柳平安笑话柳三胖的出息,同时又埋怨一个夏天都打不到一条能够做二胡的蛇,而且上好的琴筒也难找到,找来的竹节都细。还有马尾巴,现在他用的是尼龙丝,音色不正。

蛇血在山神凹的周围散发着恶臭,蛇皮花花绿绿如扯着的绳子挂满了柳家人的柴垛。女人和小孩走过捂着鼻子,手脚发麻,毛发根根直竖,女人发狠背地里喊柳平安“活阎王”。但凡活在人世间,凡生活就有矛盾,凡交往就有磕绊,山神凹大人们开始讨厌柳平安,尤其是看到那些柴草上晒下的蛇皮,真是令凹里人烦不胜烦。柳三胖却无所谓,常常看见叔照旧打蛇的样子,见人照旧粗嚎着嗓子说话的样子,拉完二胡照旧讲瞎子阿炳卖艺时悠然自得的情景,觉得叔有一种说不出的神秘感,尤其是一只眼睛闭着,一只眼亮汪汪,就想用心跟着柳平安学拉二胡。天辰登录

自从学拉二胡开始,柳三胖就不想读书了。柳平安的从前就成了他的一个神话,也是柳三胖想经历的神话。可时代不一样了,不读书走不出山外,只能一辈子当农民。当农民住在山沟里,外面的女子不可能嫁进来,柳三胖就有可能学他叔入赘山外的多女娃人家当上门女婿,可柳三胖妈妈就生了柳三胖一个儿,临死安顿说,穷死不能叫柳三胖入赘女家。一辈人里有一个叫人笑话的男儿,不能辈辈叫人笑话。

柳平喜从心里不希望自己唯一的儿子学二胡,认为是服务戏子的生活,学会拉二胡的人容易变得惆怅。

某一个日子的午后,父子俩有一次对话。

我就是想学一门手艺。

那也配叫手艺?

柳三胖突然抬头看柳平喜。那张脸上带着不满,有些邋遢、没有刮干净的胡须,塌陷下去的腮帮,张开枣肠嘴吹着气:呼!

你和我叔长得很像。

我们是一个奶穗子叼大的一奶同胞。

那为啥,他叫我学二胡,你就不叫。还以为你们不是一个奶穗叼大的一奶同胞呢。

巴掌“呱唧”就上来了。

让你读书喝墨水,你读书喝了粪水了,敢拿一奶同胞反击我?

柳三胖癔症了一下,抬脚就往阁楼上爬。往阁楼上爬的原因是因为柳平喜患病,不是肚子里的病,是坐骨神经痛,连带着走路都不利索。柳三胖如果当下跑出屋门,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迟早得挨一次打,久病的人心态不健康,见不得柳三胖顶嘴,顶嘴就挨打,等着挨打也许下手还轻点,跑,气怄重了打起来了不得。烂事不外扬,只有不离开家捂住事才算是给柳平喜面子了,因此,一打柳三胖,柳三胖就往楼上跑。天辰登录

那时山神凹或许可以被称作快乐的村庄,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感到了快乐,其实快乐就近在咫尺,在人生每个转弯时刻都会不经意地碰到它,就像柳三胖在家里的阁楼上找到了半截竹筒。那不是一般的竹筒,是早些年社会上有钱人家的一个放毛笔笔筒,上面还雕着人物花鸟,可惜柳三胖不知道。社会把人们对传统认识的美好彻底破坏了,又因为那些年喇叭里常广播,凡是过去的都是旧东西,凡是旧东西都是社会的敌人,应该彻底消灭掉。等柳平喜不在家时柳三胖怀揣着笔筒离开家,跑到山神凹后沟圈羊的土窑内,把笔筒藏起来。他要给二叔一个惊喜。甚至要给二叔一个更大的惊喜。激动有点冲昏了柳三胖的头,他把村庄唯一的生产队的老马的尾巴剪光了。谁也不知道马的尾巴是马用来掌握奔跑时的平衡,一个令人吃惊的事实是,山神凹人认为这件事是柳平安干的。

季节进入秋天,柳三胖不敢轻易拿着东西给二叔,常找机会待在二叔屋子里学手艺。时机没有找下,就见生产队队长常忠宝牵着马来到了柳平安的院子里。天辰登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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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和马还在路上,话先进屋子来了。

常忠宝说:柳平安,你干下的好事。

柳平安说:啥好事轮得到我?

常忠宝说:你手痒痒了,不说你是反革命破坏分子,山高皇帝远,这高帽就不给你戴了,马尾巴没了,马掌握不了平衡,你赔一匹马给生产队,这马归你。

柳平安说:平白无故我拿啥赔你?

常忠宝说:既然都做了,那就拿胆量赔。敢作敢为。

柳平安说:吓,谁证明马尾巴是我剪了?

常忠宝说:你做二胡,你整天念叨马尾巴琴弓,山神凹就你是个人才。

柳平安说:常忠宝队长是抬杠哩。我是人才不假,可我不是养马的人才。赔小队一匹马,拿啥东西赔?我还真愿意养着这马。问题是马尾巴不是我剪的。

柳平安扭头问三胖:你知道是谁剪的?

柳三胖摇着脑袋不敢说话,但是意思让他们明白了,这事,他不知道。

大哥柳平喜弯着腰走进来,大声吼着:“马不能养!”

他见不得有人欺负柳姓,当知道是关于马尾巴的事情时,他很认真地问弟弟和儿子是谁剪的?都说没有。柳平喜认为既然都说没有那就是真没有,谁剪叫谁断子绝孙,坚决不养马。

那些年的乡下有一些有趣的事情,每户人家都有生猪养售任务,每户人家都给公家养一头肥猪。养猪任务是国家规定下来的任务,庄户人家养猪,无权处置,必须养成了猪再送往公社的生猪收购站,由那里的人秤了斤两,验了等级,然后放进公家的圈里。柳平安户口才回到山神凹,还没有来得及下任务就发生了这等事情。生产队的马一直是一个叫常耀英的光棍养着,最近人家找下媳妇了。养生产队的马还有一项任务,出山配种,这在乡下是一件丢人的事情。马尾巴被剪,常耀英娶妻,新娘子认为是有人笑话常耀英,常耀英一气之下把马送给了生产队长常忠宝,让常忠宝找剪马尾巴做琴弓的人养。天辰登录

柳平安百口莫辩,看着拴在树上的马,毕竟见过世面,觉得也是好事,要钱没有,养马你就放下。等于养了一个劳力,有什么不好。柳平喜极力反对,柳平安开始唱反调,想着童年时哥哥打自己戳瞎了一只眼睛,心里不痛快,就说,养马是我的事情。

山神凹的牲口,公社都登记备了案,公社追加责任人需要填表,柳平喜的心肠软了一下,觉得对不起弟弟,就让生产队写成了自己。哪知道这么一写每次出山配种,一人一马都得对号,这件事情就算是柳平喜的事情了。一年中到了马发情的季节柳平喜牵着马出山配种,行进在绿荫蔽天的山神凹山路上,都觉得柳平喜当哥哥,就算从前有什么过节,这事情,明眼人心头都会漫上一丝难过和激动。

柳三胖把剪马尾巴的事压在心里,怕事情败露了,那样柳平喜会打他半死给山神凹人看,甚至会打死他,拿人命和马事来抵消名声。天辰登录

年复一年,柳平安想不出是谁要栽赃陷害他,每家每户想,想遍了没有找出对手,因为没有人会把主意打到马尾巴上,那东西除非做琴弓。总觉得是常耀英找下个借口害自己,就把常耀英当作了自己的敌人。

柳平安经历了一次露水夫妻

山神凹人口多,还有学校,周边自然村的孩子们上学来山神凹小学。学校七十年代修建,三间房扩建成了五间,五间大的屋子隔出一间做教师宿舍,剩下四间做教室。四间屋里长条桌凳上坐得满满的学生,甚是热闹。秋冬季节的傍晚,放学的学生们在村外山脚下小路上常常会听见响起几声二胡的弦乐声。抬头望去,极目处,会看见一个黑瘦高寡的人腰际拴着一条缰绳牵着马,胸口上挂着二胡,夕阳的余晖照着他的影子和胸前闪亮的二胡。学生们看见了会很兴奋地叫喊:

柳三胖,你叔放马回来啦!

黄昏是山神凹最热闹的时候,翠色的山崖和远岭,村庄上空氤氲着炊烟,柳平安是出山和懂音乐的人切磋技艺去了,学了手艺的人看不上种地人,每天就这样挂着二胡吊儿郎当出山找人探讨音乐。柳平安在学校门前的条石上盘腿坐下来,解下二胡很专心地揉弦,他很想给学校开一门二胡课,将来成立八音会好有徒弟。柳平安黑干细长的手指来回滑动,二胡声就在山神凹上空仙雾般缭绕开来。学生们知道柳平安拉的是《二泉映月》,并且知道这是道家音乐人阿炳的杰作,而阿炳又是一个瞎子。拉完二胡的柳平安开始给学生们讲阿炳,都已经是烂熟于心的故事了,可每一次讲似乎都有新意。讲到阿炳身世坎坷处,柳平安讲道家始祖老子的《道德经》“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说《易经》中的“一阴一阳之谓道”都在二胡的弦乐中。在琴弦的内外、音乐的高低、力度的强调、揉吟的疾涩、速度的快慢中,体现阴阳之“道”,乐人之“心”,炎凉之“世”。学生们听得是云里雾里,眼看得天黑下来,山外的学生不敢耽搁要回家,教书的王老师吼着柳平安,说他不正干,拿尖声浪气的东西误人子弟。天辰登录

柳平安就用二胡声拉出:学生娃快回家,各人回家找各妈。

一群围着的学生“轰”就散了。

当年在学校教书的老师两年一换,乡下有秋假,秋天收完庄稼后,生产队要柳平安用马车去山外驮新来的老师。柳平安备了草料赶着马车背着二胡出山去拉人,到了山外才知道是一位女老师。收拾好要拉的家什开始上路,走了一村又一村,一路上女老师几乎没有和柳平安说话。收获后的秋天大地一片安静,有风携带着烟云缥缈而过,马儿一旦撂开蹄脚奔走,马就不能够掌握平衡了,车上的家什和女老师颠儿颠儿地晃荡。泥土路,路面坑洼不平,进山了,陡,弯多,急。马车行驶中特别像喝醉酒一样,摇来晃去,颠簸得厉害。女老师的体质弱,胃娇气,尤其发现马尾巴没挂毛时更敏感,因为马没有尾巴毛,挡不住屁股发出来的腥膻味儿,太厉害的颠簸和太冲的腥膻味儿搞得女老师很不舒服。她在马车上不停调换方向,满目青山一时无法分散她的注意力,胃部的痉挛和疼痛依旧不能缓解,终于憋不住了,高喊一声:停车。天辰登录

来不及“吁”,女老师胃中的秽物便一口喷了出去。

柳平安勒紧缰绳停下马车想叫女老师下车走两步,车上的女老师用手绢捂着嘴摆手要柳平安快走。柳平安心里不免有些惴惴不安,拉着缰绳不敢叫马走快了。不敢说话,又觉得自己是贱骨头,想做些什么事情分解一下女老师的难受,发现女老师一路上从没有正眼看自己一下。他自己看了一下自己的装束,上身一件发暗的腈纶蓝秋衣,袖口撕烂了,他用打火机烧了一圈,半挽在胳膊上。一条黑布裤,裤扣掉了一颗,还有一颗剩下半边了,全凭它扣在扣眼里护着前门,脚上一双解放球鞋,鞋带子不是原配,赤脚,脚脖子处发暗。什么时候他变成这样一个人了?

马车走上山顶,柳平安的胃突然不舒服了。不敢想自己的光景。风刮着女老师的头发往后飞,她用手拢了一下头发,似乎山上的风让她舒服了一些,她突然就说要下车走走。柳平安勒住缰绳招呼她下车,下了车的女老师照直走到了马车前边。这下柳平安看见了女老师的背影,她挺起了胸脯,高抬起屁股往前走,脚上穿一双方口布鞋,一条浅蓝料子裤,因用力往前走,屁股分明地凸显了出来。小屁股绷成了两瓣瓣蒜。柳平安的脸像谁抽了一鞭子似的难过地笑了。他不能控制自己,从背上取过二胡,扯下布套子,坐在车帮上,就着胯骨头开始拉。女老师突然回过了头看他,那一张气喘吁吁的脸真是春波如潮啊。柳平安血压开始升高,明显感觉一颗心扑通扑通直往嗓子眼里撞。天辰登录

柳平安拉的是《望星空》,女老师放慢了脚步,跟着哼唱,一首曲子拉完,女老师显得很兴奋,等着马车近到身边,抓住车辕一下就跳上了车帮。女老师激动地问:

你叫什么名字?

柳平安。

我叫张玉棉,你叫我张老师。

张老师好。

你还会拉什么曲子?

多啦。《江河水》、《二泉映月》。还会拉戏。你会唱啥我就会拉啥。

想不到山神凹还有你这样的人才。你以后给学生拉二胡教他们唱歌,算是替我上音乐课。

柳平安听了这句话,没有激动,反倒一点欲望的期盼也不敢,对自己产生了根本性的质疑,甚至怀疑自己在做梦。他这一辈子学了手艺,不仅没有抬高身价,反倒被山神凹人小瞧,家没有成下,日子过得一贫如洗。许多问题在他心里绞缠着,闹腾着,找不到头绪。他为自己的破陋而羞愧而烦躁,先前思来想去不得要领的事情似乎一下子全解决了:这社会就是男人和女人碰撞的社会。他很想说说自己内心的苦,想说说这么多年来就想成立一个“八音会”,就想耍锣鼓家伙,因为公家不支持,屋子里又没有人,光棍做久了,经常外出和人切磋手艺,居然忘了自己还是一个有手艺的人。天辰登录

张老师是老师,念书多了等于是见过大世面,见过世面的人内心都藏着诱惑,刚才,在他骨子里肺腑里其实已经被张老师这句话诱惑了。

新学期开始了,小学生在学校院子里排队,一个跟着一个地报名,张老师站在教室门口翻阅着什么,头也不抬,一边问一些基本情况,一边在本子上飞快地记着,轮到柳三胖了,张老师问:

你和柳平安是什么关系?

不知道。

你叫柳平安啥?

叔。

你和柳平安是叔侄关系。

不知道。

叔侄关系你不知道啊?

不知道。书本上没有,老师没教。

家长也愚笨。下一个。

柳三胖开始不安。有一种来自被嘲笑的感觉。情绪开始弥漫,我和柳平安什么关系?什么关系管你屁事啊。学校院边上,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有些潮湿,看着潮湿就想尿。手里拿着新学期发下的新书,崭新的书页在他的手指底下翻过,发出如同马尾巴试弦却并不明亮的声音。柳三胖脑海里反复想那匹马的尾巴,它被剪秃后如蛇一样挂在它的水门上,有飞虻嗅着腥膻飞过来,马尾巴来回晃荡着,马觉察了,没有披挂的尾巴起不到刷扫功能,马不停抬着屁股左掉又扭,柳三胖哈哈大笑着。天辰登录

想着笑着柳三胖跑到学校院子边角处掏出鸡鸡就尿,他的脑海里反反复复出现马屁股扭捏的意向。

张老师看见后说:柳三胖,你神经不正常吗?你已经是五年级学生了,十几岁的人,怎么不知羞耻能够到处大小便,你傻笑的样子,真给你叔丢人!

柳三胖认为这句话伤害了他的自尊心,这事和叔柳平安有啥关系?

山神凹因为来了一位女老师一下就热闹了,尤其是柳平安,人也精神了,张老师给他一礼拜安排了两节音乐课,都安排在下午。只要是音乐课,张老师就领着他和学生们到对面的山头上学唱当下的流行歌。每一次唱得最起劲的是张老师,羊肠小路铺展在眼前,无遮拦也仿佛无尽头,歌声千回百转,柳平安不时纠正她的音准,张老师唱到深情处顾不上学生了,学生们被放了羊,山上成了他们两个人的世界。

秋天,日头短,来不及照就落山了,张老师唱得不尽兴,学生们玩得也不尽兴。其它村庄的学生要回家,张老师不得不宣布下山。天辰登录

下山的路一拐接着一拐,柳平安伸手拉着张老师的手,张老师一边意犹未尽唱着,一边虚弱地东倒西歪,又不时对下山路充满表情上的抱怨。柳三胖觉得二叔兴奋得有些过头了,不时借着羊肠小路的艰难拉张老师的手,有几次拉着的手不想丢,两人的眼睛还对视一下。

突然一阵子蟋蟀声,只见柳平安支棱着耳朵听了一下,他弹簧般跳到前方弯腰捡起什么,抡圆了臂膀“嗖”地一甩手,一条青蛇在空中划了一个黑弧飞到了远处。张老师吓得脸儿煞白站着不动,哼唱也被吓唬断了。张老师眼巴巴看着前方不动,心里慌着迈不开步,谁知柳平安二话没有说上前一蹲一弓腰把张老师背在了脊背上,然后叫柳三胖招呼学生跟在自己的身后往山下走。

这个动作本身就惹下了闲话,更有意思的事情还在后头呢。

秋天很快就过去了,山风涌动,树叶乱飞,天说冷就冷了。学校生了火炉,木格子窗户上,桑皮纸被吹得“呜呜”响。张老师坐在教学课桌前拿着红笔判作业。青砖火炉缭绕着淡淡的暖气,半明半暗的光线下,张老师兀自轻轻摇晃着自己的身子。一会儿手伸到火炉上正反两面烤一下,氤氲的热气温暖着她时,她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笑了一下。想一会儿,然后低下头判作业,张老师的背柔和地弯着,脑后的头发寂寞地垂着。这时候学校的门轻轻被推开了,进来的是柳平安,他手里取着一个包裹,张老师站起来,柳平安不说话把包裹打开,搪瓷茶缸里装着什么,打开盖子,一股肉香四下蹿开,是山鸡肉。两个人好像早有默契,张老师兴奋地站起来拿筷子,柳平安从口袋里拿出一小壶酒,学生的作业收起来搁置在一边,两个人开始坐下一边端壶抿一口,一边小声唱着什么,指关节还敲着课桌。天辰登录

这一幕被柳三胖看见了。他贴在张老师卧室的窗玻璃前,正好有个斜角可看见教室里的两个人。教室里的两个人却看不到有人偷窥。柳三胖自从被张老师批评是神经病后,就开始琢磨张老师的日常生活,一举一动,每一次琢磨都莫名其妙地高兴,就按捺不住要走到学校门前最隐蔽的地方偷看。他是第一次看见柳平安进了教室还拿着酒。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那么平常、那么迅速,以至于柳三胖事后什么也不敢去想,而每一次想,太阳穴处的血管都会剧烈地跳动。

天黑下来的时候张老师站起来拉灯,却发现停电了,她从什么地方摸出一支蜡烛点亮,然后插在一个空着的酒瓶口子上。灰暗的烛光下,张老师的脸显得天真无邪、更加娇弱,两腮发红,不停咬着嘴唇,突然地张老师抓住了柳平安的手,把脸埋到他的胸脯上,久久不动。柳平安半张着那张枣肠嘴,轻声唤着张老师的名字。天辰登录

在这个舒适的教室里有某种既让人高兴又让人不安的东西。柳三胖听到有板凳响了一下,有书本掉在地上的声音,那些声音都让柳三胖感觉到不安,他的脸颊开始发烧,他不明白为什么发烧,他整个人看着屋子里发愣,顾不得向周围左顾右盼,他一下觉得他的脸皮被什么人剥下来了,疼痛,滚烫。

柳平安突然抱起张老师,抱进里屋,居然连窗户上偷窥的人脸都没有看见。张老师半裸着身子坐在床上,柳平安跪在地上,一口一口吸吮她的乳房,张老师精巧的鼻子翻着鼻孔朝上仰着,柳平安变换了一个动作,吸吮一下乳房又吸吮一下她的嘴唇。柳平安还有一些更下流的动作,这些动作农村人不用,都是柳平安跟爱红学来的,现在全用在了张老师身上。两个人突然着了魔似的互相把对方的衣裳扒光,赤精着的身体发出白瓷缸一样的光。

外屋的蜡烛突然熄灭了,木头床吱吱呀呀的声音传出来。

一切都是黑。柳三胖紧挨着窗户上冰凉的窗台石,惶惑觉得屋子里两个人纠缠在一起的身体是如此耀眼而生动,但是,黑把他与周围的世界隔开了,他再都想不出什么了。屋子里的声音让他很不舒服,他讨厌柳平安,甚至也讨厌张老师。突然地听到他父亲呼唤他的喊声:

三胖,你野哪里了?快回家来!天辰登录

三胖,回家来挡鸡窝。

柳三胖不想挡鸡窝,也不想应声。

三胖,狼吃了你吗?

柳三胖被什么鼓舞了,大声答应:

爸,我在听张老师的窗户,这就回家!

屋子里的两个人一动不动了。张老师的鼻尖上出了一片细密的小汗珠,头皮一紧,好像那汗珠妨碍了她什么,她皱了一下眉头,推了一下柳平安说,外头站着狼呢,你快走。

柳平安三下五除二穿上衣裳推门走出教室,人在黑暗中环视,他知道柳三胖也在什么地方站着环视。就这样对峙着,柳平安想:柳三胖这个畜生,一辈子别想让我教他学艺!

张老师站在窗户下望着屋外黑实了的寂静,难以抑制自己的情感,她开始流泪了。她做下的事情是不道德的,可她身体里揣着一只兔子,她需要抚慰,虽然他不喜欢柳平安,可相对条件下柳平安是她最好的选择,因为柳平安会拉二胡,就这么简单也就这么矛盾。

命运安排她来到山神凹并遇到了柳平安,一场奇怪而又矛盾的邂逅,是什么让她心动呢?她借着酒劲回忆,一定是二胡的弦乐声感染了她。此时,她仿佛又听见了二胡的弦乐声,果然是,是柳平安在黑夜的屋子里拉。是告诉她,他回到了自己的屋子。有时寂寞会让人的心灵承受折磨,她哭了,深夜怎么会这么黑呢?吵杂的树叶,杂草,不知名的鸟飞过,风起了,不停地旋转,旋转着写满了她过往的日子。二胡的弦乐再一次盈满了她的耳鼓,她往火里填了煤,蓝色的火苗舔着黑色的夜,她看着火苗轻声地唱,唱着唱着就睡着了。天辰登录

第二天,日头好高了,有人从学校抬出了张老师,她昨夜中了煤烟死了。事情发生得蹊跷,柳三胖站在人群中想着昨夜的事情,有一种惨烈的痛,秤砣一样搁在他心里。

人群里有人说:张老师光着身子,真是应了一句老话,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啊。

柳三胖知道张老师的衣服是柳平安扯下了,他就为了趴在张老师身体上满足他自己的流氓行为。对了,一定是柳平安害死了张老师。

柳三胖挤出看热闹的人群,他寻找着柳平安。一个熟悉的影子蹲在路边上一棵桃树下哭泣,他,柳平安大把抓着自己脸上的泪甩在地上。柳三胖停下了脚步,有些惶悚不安。柳平安站起来想一把抓住柳三胖,柳三胖躲了一下,感觉柳平安也在找他。仇恨一来就没法控制了,柳平安到底抓住了柳三胖,宽大而充满烟草味道的手掌举起时却照着他自己的脸打了上去。柳三胖被弄得目瞪口呆,流着泪就这样看着柳平安一下一下打自己的脸,脸红得和枣肠似的,分不清嘴脸颜色。柳三胖内心的疼一下爆发了,他大叫了一声趁机挣脱柳平安的手跑了。

柳三胖跑进藏马尾巴的羊窑,暗黑的窑掌深处,似乎此时只有黑暗可以掩饰他内心的疼痛。脚下的羊粪蛋发出刺鼻难闻的味道,他看到门口的亮挤进来,某种东西让他发抖,又使他的脸开始炽热,他小声叫着张老师。他蹲下开始哭,觉得自己特别委屈,他的破坏欲来自于无端的羞怯,他恨柳平安,也恨他自己。天辰登录

张老师老实巴交的丈夫从山外赶过来,没有多余的话,只求山神凹生产队用车把她送回山外的家。

柳平安赶着马车拉着张老师和她的丈夫往山外走,土路崎岖不平,一路上走得闷,风吹着马脖子上的鬃毛,淡栗色的鬃毛一耸一耸的,他不由得想起了秋天拉张老师进山。又想起来那天夜里的热情,做梦一样,什么都没有了。但此刻的头脑却很清醒,他突然怀疑马尾巴是柳三胖剪掉了,他的家族中这个侄子将来一定是他的对手,所有的事情发生时,他都在,一切又似乎都是为了二胡的弦乐声。他茫然地看着捂得很严实的车上人,阴阳相隔,他的胸前还残留着她的体温,可眼前的这个人已经不能叫人了。如果能够吹打一场八音会就好了,也好最后送她一场热闹。是啊,八音会,就是这个死去的人跟他说:一定要让你学下的手艺走个正途。

柳平安取过背上准备好的二胡,跌坐在车帮上,由着马走,他开始拉《望星空》。绝望的弦乐铺开了,走过一村,分散在村外的人和牲畜都脚步匆匆朝四面八方走去,有停下脚步来看的人,当知道拉的是一个死人时,有人就一定要马车停下来,他们要让音乐冲淡走过村庄的鬼气。天辰登录

柳平安扯着二胡的弓,头仰了老高,这样才能宽慰自己。凄凉的弦乐高出云端,风声卷着灌入人们的耳鼓,看的人居然流下了眼泪。他是一个活着的人,没有人知道他拉着的二胡弦乐是给死人听的,那个不能坐起来或站起来的人,他在她身体上是下过死力气啊!

张老师的汉子不知,一路上只顾得流泪,死者不回。从此,在土挖的坟墓下,只有她一个人了。来年的清明屋顶上会长出青草,只是她已经望不见星空了。

(中篇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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