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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生于四川江油,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硕士,现居北京。参加第三十届“青春诗会”。著有诗集《有关可能生活的十种想象》、长篇小说《平行蚀》、中篇小说集《假时间聚会》,译有《尤利西斯自述》《致诺拉:乔伊斯情书》《流亡者》等。获2014青年作家年度表现奖、徐志摩诗歌奖等。
暗经验(节选)
○ 李宏伟
1
题1:博尔赫斯的《环形废墟》,做梦的魔法师最终发现自己也不过是别人梦中的产物时,心头种种滋味。下面哪一个不是他的感受:
A、宽慰 B、悔恨 C、屈辱 D、惶恐
题2:卡尔维诺的《树上的男爵》,柯西莫因为拒绝吃蜗牛爬上了树。他拒绝的是什么蜗牛?
A、葡萄蜗牛 B、玛瑙蜗牛 C、条华蜗牛 D、庭院蜗牛
题3:大卫·米切尔的《幽灵代笔》,有一章是四川的“圣山”,它可能是哪座山?
A、峨眉山 B、贡嘎山 C、青城山 D、墨尔多山
……
第一类仍旧是选择题,一共二十道。张力不再像前两次那样,遇到拿不准的题竭尽全力去回忆书中内容,推敲、推断答案,而是依据直觉,一道一道选下来。后面的判断、填空、材料分析等几个类别都照此处理,这样下来,总算到了十六页试卷的最后一页,见到了最后一道题的面目,是道论述题。
“那一刻,他发现他的眼里噙满了泪水。”这是伊斯梅尔·卡达莱小说《梦宫》的结尾。请论述,马克·阿莱姆为什么会如此,他是否应该以眼泪来表达,卡达莱是否应该以眼泪来结束一部有关梦与审查的小说?天辰
看到这个题目,张力先看了看身上黑色的风衣,早上选择它是对的。早上的预感正在缓慢、坚定地照进现实。马克·阿莱姆的眼泪困扰了他许久,他也琢磨了许久。现在要做的,不过是把腹稿誊在纸上。
“虽然顾虑重重,但他没有从窗户旁掉过脸去。我要立马吩咐雕刻匠为我的墓碑雕刻一朵盛开的杏花,他想。他用手擦去了窗户上的雾水,可所见到的事物并没有更加清晰:一切都已扭曲,一切都在闪烁。”
张力先写下了最后一段其他的话,也就是题目中那一句前面所有的话,然后他从“顾虑重重”“掉过脸去”“墓碑”“杏花”分析开去,马克·阿莱姆经过政局变化下的家庭变故,经过个人命运梦幻一般的跃升,心中究竟留下了什么样的潜流。这些潜流如何凭借开花的杏树激荡成波澜,拍打心中愈见成型、扩大的坚冰,击起的涟漪又如何必须化成眼泪。
但是,“泪水只能噙在眼里,绝不能滚落下来”,写到这里,张力发现,有一些东西打了上千遍腹稿也没用,必须写出来。在写的那一瞬间,他才对马克·阿莱姆产生了真实的同情,才意识到,卡达莱在小说末尾出现泪水并不是完全的败笔,确实有对人物的柔情,尽管这种浪漫主义的、外露的柔情破坏了整部小说的基调,但确实需要如此。天辰
然后,他继续原来的思路,转到了《城堡》中的土地测量员,转向了卡夫卡。在对卡夫卡作品中极其有限的“眼泪”列举后,他认为在卡夫卡的标准上,《梦宫》结尾的眼泪确实不应该出现,哪怕是噙在眼中。不过,语气已经没有那么严厉。
“卡达莱要考虑的,不止是马克·阿莱姆的处境,更有卡夫卡的目光,还有熟知卡夫卡的读者的目光。卡达莱不能就那样生硬地将小说斩断,他必须给出结尾,这是他让马克·阿莱姆走进梦宫时就必须要承担的义务。与其说,目睹杏花,在杏花面前退缩让马克·阿莱姆噙满泪水,不如说是卡达莱让他噙满泪水。这是不是即将从梦中醒来,甚或让梦宫顷刻坍塌的泪水呢?”
写完最后这一句,交卷的铃声响起。张力归置了一下试卷,收拾好签字笔,戴上手表,走出考试的房间。
2
张力要了一杯咖啡、一份三明治,找了个咖啡馆靠里挨窗的位置坐下。望出去,窗外是灰色的天空、灰色的街道,衣着鲜艳的女人和女孩;店里面,是两桌窃窃交谈的顾客。唯一的服务员站在柜台边出着神,柜台后面低着头不知道在忙什么的男人,也许是经理,也许是老板。天辰
张力没有如往常一样去构想这些人的前传、他们交缠的社会关系,他的思绪在上午的试卷上停留了一会儿,又随着目光落在了身上的黑色风衣上。进入储备处上班后,同款风衣他先后买了两件,一黑一灰。第一次参加晋级考试时,因为同样是这样灰蒙蒙的天空,他穿了那件黑色的,第二次考试就延续了下来。
今天早上出门时,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选了黑色的,一旦意识到,这就未免有了点较劲的意味,但他心里其实也隐隐有“事不过三”的祈愿。现在果如所愿,早上的势头很好,想必下午的面试也会如此。
这时,张力停顿了一下。早上犹豫的时间是多少?明知道无法证实,他还是想验证一下自己现在时间感受的精确度。在心里默了一遍早上的过程,十秒或者十一秒,最迟不超过十一秒,他可以确定,毕竟同屋的另外两人还在客厅里等着。
晋级之后还有闲暇像现在这样以准确度来感受时间吗?张力想到这里,忽然有些怀念现在的生活,除了晋级没有任何压力,只管找书来读就是。尽管这种无休止延宕的生活越到后来越让人产生失重感,仿佛没有实质,可真要告别,又是那么的难以割舍。猛然间,张力又笑起来,自己居然用了“怀念”一词,好像已经接到电话,确定晋级似的。他摇了摇头,招招手,让服务员过来添些咖啡。天辰
这时,一个戴了顶黑色礼帽的人走到落地窗前,他像照镜子那样对着玻璃看了好一会儿,他站的位置刚好挡住了张力的视线。张力不禁抬起头去看这个男人在做什么,正好看到他在冲自己招手。
张力下意识地指了指自己,男人点点头表示正是他。男人一只手从衣兜里摸出钱包,另一只手指了指钱包,又指了指张力。张力不知道男人什么意思,但还是跟随男人的动作,从兜里也掏出自己的钱包,他拿给男人看了看,将钱包放在桌上。服务员已经走了过来给张力添上了咖啡,大概是对男人举动的好奇,她站在张力桌旁没有挪脚。
男人笑了笑,他放回了自己的钱包,右手摘下头上的礼帽,平举着将礼帽扣在玻璃上,随后招手请张力和服务员往礼帽里面看。什么都没有。男人显然注意到了张力和服务员脸上与其说失望,不如说是无聊的表情,他又笑了笑,只见他举起左手,手心手背都给张力他们看过,确实没有什么东西。然后,男人用左手抵住礼帽的帽顶,做出极其费劲的表情,吃力但持续地将帽顶压向玻璃。
张力有些莫名其妙地紧张,从玻璃这边也能看见帽顶在向玻璃靠近。帽顶贴着玻璃的一刹那,只能用眼睛一花来解释。张力眼睛一花,一只浑身金毛的猴子跳到了桌子上。窗外的男人则满意地点点头,收回礼帽戴回头上。天辰
猴子在桌上转了两圈,吱吱叫嚷两声后,发现了桌上的钱包,它一把拿起钱包,做出往身上衣兜里揣的动作,但它并没有穿衣服,钱包顺着它的腰侧滑落到桌子上。服务员在一旁笑出了声,因为下午考试用的证件在钱包里,张力没有笑。
猴子瞪了服务员一眼,抢在张力之前捡起了钱包。这一次它没往衣兜里放,而是拿着钱包往后撤了两步,倒着一跃,跃到了邻桌一把椅子椅背上。猴子在椅子横档上坐下来,抓耳挠腮、东张西望,手里牢牢地抓着钱包。
张力看向窗户外的男人,男人指了指猴子,又指了指张力。猴子果断地摆了摆手,缴获战利品一样把钱包向上扬了两三次,这还不算,它还打开钱包,清点起了里面的钞票,无视男人一系列夸张的威胁手势。男人做了个鬼脸,冲张力摊开双手。张力不再搭理男人,他盯着猴子的举动,预备在它要动里面的证件时采取行动。猴子似乎察觉了张力的心思,存心不紧不慢地翻看着钱包,叫得更加欢畅。
另外几桌的人也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他们抬起头、回过头,直直地看、遮遮掩掩地看,反正都被猴子的表演吸引了。猴子得到了怂恿与鼓舞一样,蹭地站起来,一下从椅子上跨到桌子上,冲着众人摇摆着身体,有一个女孩笑出了声。
“滚出去!”一声大喝,张力才发现柜台后的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而且,他手里端着一把滑膛猎枪,枪口对着猴子。天辰
猴子定定地看着枪口,看了有一分钟时间,这才终于认出来那是什么似的举起了双手,左手是钱包,右手是从钱包里抓出来的一把纸币。
“把钱放回去!”柜台后的男人的声音有着和咖啡馆老板或经理不相称的威严。
猴子露出了委屈的表情,双手举到在头顶上,右手的钱往左手的钱包里塞,但是并没有塞对,钱和钱包错身而过。猴子着急地吱吱叫了两声,再塞一次,还是不对。塞到第四次,所有人都知道猴子还是在表演了,它夹杂着恐惧、委屈的认真表情,夸张地双手动作,塞不对的效果,不时还有一两张纸币飘扬而下,让咖啡馆里的人倍感滑稽,不止一个人笑出了声。
柜台后的男人显然不觉得好笑,他的耐心快被耗光,手指扣到了扳机上。猴子察觉了男人的细微的举动,下一次塞的一瞬间,它尖叫一声,右手的钱向空中一抛,左手的钱包向张力扔过来。随即,猴子一转身,向窗户扑去。
枪声响起,窗户外男人的礼帽罩向窗户,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咖啡馆里寂静如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向了窗户,落地玻璃丝毫无损。再看窗外的男人,他那黑色的礼帽还扣在玻璃上,从这边看过去,礼帽空空如也。
窗外的男人一只手移开礼帽,另一只手伸进去,悠悠地从里面拿出了一朵金色的玫瑰。不等众人发出惊讶声、惊叹声,男人将手里的玫瑰往上一抛,戴上礼帽转身离去。天辰
金色的玫瑰落在地上,微微往上一弹,成了一颗金色的子弹。隔着窗户,都听得见子弹落地的清脆声响。
3
“就是这些?”
从张力开始陈述,对面的三个人就凑到一起不知道在说什么,有时候不经意蹦出的音几乎让张力以为是在叫他停下,他等了等却发现他们仍然说个不休,于是便自顾自地说下去。好不容易他说完了,那三个人却似乎没有注意到,或者不把起了头的话说完不自在,继续嘤嘤嗡嗡。
这是张力第三次进入面试环节,可这种情况是第一次遇上。前两次,那三个面试官肯定知道他连题都没有答完,不疼不痒地问了两三个问题就让他出去了。这一次,他们郑重其事地让张力说说中午有什么遭遇或可以说道的事情,待张力真讲起了中午在咖啡馆发生的一切时,他们却玩起了这一套。
说实话,张力一点儿都不慌张。他甚至对他们如此故弄玄虚心生失望,难道我阅读五年,三次考试煎熬,就是为了得到以这样的做作为门槛的晋级?想是想,他也没有拍桌子、走上前去扔掉面试官桌上东西等终止闲谈的举动。如果这次面试需要这样等而下之的应对,那就太愚蠢了。
因此,张力就坐在那儿,坐在足足十米开外一张课桌后面,任凭前面三张桌子细碎的声音托举起整个房间的空旷与寂静,落在他头上、身上。天辰
终于,不知道是真的交头接耳说完了,还是张力营造的沉寂压碎了他们的表演,三个面试官终于住了嘴,他们看着张力好一会儿,仿佛要把同等分量的沉寂推过来,然后才由左边的面试官问了一句。
“就是这些。”张力回答。
“你认为,那个男人,窗户外面的魔术师,他为什么要玩这么一出?他有什么目的?”仍旧是左边的面试官。
“也许他真的想要猴子拿走我的钱;也许他看咖啡馆里的人都闷坐着,想逗个乐子让大家开心;也许他路过那里,心血来潮想玩一下。都说得过去,都没有什么深层目的。”
“你认为完全是兴之所至?”
“是的。即兴发挥。他肯定没有事先筹划,一切都随机。拿到钱又怎么样?大家开心一下又怎么样?玩一下又怎么样?都无所谓。不是为了准确地指向做准备,就是临时来一下。子弹落在地上,发不发出响声,都结束了。但这种即兴填充了时间,加上他走了之后大家的议论,一共填满了四十九分钟二十七秒。”张力说。
“你觉得咖啡馆老板有着什么样的过去?他突然端出来这么一把枪,还那么着急地开了一枪,是不是过分了点?”右边的面试官问道,原来张力说的话他们一句都没有落下。天辰
“可以去推断,也能够推断出大致的面貌,可是要看是否有必要。窗户外面的男人即兴启动了这一幕,他离开,这一幕也就结束了。如果我们的目光始终追随窗户外面的男人,咖啡馆就是可有可无的场景,老板和他的枪更是这个男人这一天在某个时刻的一小段插曲,微不足道的插曲。这时候补上老板的前传是否有必要?何况是一种毫无特点的前传。”
张力没有顺着要求答下去。三位面试官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凑在一起商量了几句。
“咖啡馆里发生的事,你觉得是生活经验,还是文学经验?”中间的女面试官问。
总算是切入正题了,可是张力觉得也没有什么可说的,想了想,回答道:“看需要吧,这两者本来就没有什么界限。如果以可能性来论定,那就把事情过于庸俗化了。
况且,让人惊异的从来就只有生活,而不是文学,文学只不过恢复、增强个人面对生活时的惊异能力。如果一定要用经验二字,那可以说,从来就只有生活经验,没有文学经验这回事。所有文学中经验到的东西,都在宽阔的生活跑道上疾驰。反转过来也是对的,只有文学经验,没有生活经验。感知和描述,描述之外无感知。”
“那你说说拉斯柯尔尼科夫?”听了张力的一番话,中间的女面试官没有任何转折地提了个新问题,以至于张力愣了一会儿,才明白面试官说的是《罪与罚》。天辰
“恐怕我说不了什么。”张力都没有想到,自己再度说出了拒绝的话。“诸位考官,如果我,或者你们,还能说出比这部作品本身更多的话,那我们都不会坐在这个房间了。有些作品,我们读了,可以引用,可以谈论,甚至可以奚落,但有些作品,我们只能闭嘴,只能把它放在心里,一页一页地翻,一段一段地过。
动作还不能太快了,过快的动作将造成我们自己不可逆转的眩晕,而不是作品的,更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说到作者,唯一可以说的,也就是这部小说出现的不是他的经验,不是他感受到的、想象到的经验,而是庞大的、为人类托底的经验在经历他,在辩驳他。
经验推动陀思妥耶夫斯基写出了,辩驳出了这部小说。在这部小说里,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这一次被说尽了,就像他在《卡拉马佐夫兄弟》里被经验了一次,被说尽了一次一样。我能说的就是这么几句话,然而这也不过是陈词滥调。请允许我再补充一句陈词滥调,我在储备处阅读了五年,不是学会了怎么去说每一本书,而是逐渐学会了,哪些书可以说、哪些书不能说不必说。我还没有完全把握其中的界限,但是到了界限附近,我隐隐然会有感知。”
张力看不清三个面试官听了这番话究竟是什么表情,反正他感觉他们都像松了一口气似的。接下来的面试就更加正常了,由中午那只猴子,大家聊到了孙悟空,进而聊起了《西游记》里面的一些数字,从三、六、九,到三十六、七十二,再到八十一、一百,乃至于一万三千五百等等。聊得很是愉快,三位面试官也像是被孙悟空唤醒了童心一样,和张力嘁嘁喳喳地谈论、争论。天辰
等到想得起来的数字都捋了一遍后,女面试官说:“好了。面试就到这里。你回去吧。我们会尽快通知你结果。”
4
张力走出面试的大楼,天上已经飘起了毛毛细雨。他紧了紧风衣,走进雨中,他决定走回住处。
大街上有限的几个人都在奔跑,跑向公交车,或者跑到某个房顶下。似乎天上落下的不是毛毛细雨,而是挨之即伤的冰雹。张力没有往常那样兴致盎然,根据迎面而来或者从后面赶上的人的动作、步履、衣着等,去猜测他们的职业,他们出现在大街上的缘由,他们忽然加快步伐的动机。
经过广场时,一个穿红色夹克的女人,在一个穿着灰色休闲西装的男人搀扶下,反而一屁股蹲了下去,这激起了张力些微的兴趣,让他多打量了几眼,并且根据女人手里拿着的单据猜测其中可能有生老病死的苗头。除此之外,张力就默默地走着,偶尔用纸巾擦一擦沾满雨水、模糊视线的眼镜。
他可以确定,五年的储备处生活结束了。初次进入储备处时,听处长讲述工作就是看书,看各种想看的书,那种云山雾罩和没有来由的恐慌,还在心里盘旋。虽然是和另两个人共用一套三居,可是拿到钥匙时,他还是产生了强烈的幸福感,同时暗暗决定,竭尽全力报效局里。天辰
这种报效的热情因为随后得知,不能通过考试晋级,自己连局里的员工都不是,而挫减不少,可他依然记得自己搬进房间的第一天,在日记本上写了八遍“努力”时的热血;两年前,他第一次参加晋级考试,连一半题都没有答对,面试官最后问了个“为什么要穿这件衣服”的问题就让他出去,那时候想死的狼狈;还有自打第一次考试之后,发誓不晋级就不回家,因此拒接父母电话的狠劲。
这些场景都像拉片一样在张力眼前带过,其中的矫情与感伤固然可笑,可又确实发生在他身上。至于读到后来,兴趣主要放在小说上,这是储备处的藏书以文学为主,小说又占了大头的实情决定的,可其中未尝没有他的主动选择。
因为读别人的故事越多,越频繁地在不同时空出没,在不同人物身上代入自己,越让他对其中的迷幻感产生强烈的依赖。好在这种迷幻感又很锋利,让他在有限的和人打交道时,可以准确地切入对方的欲望源头,绕过了那些不必要的试探、迂回。
张力就这样一路走,一路不咸不淡地回忆夹杂感喟,等他花了三个小时走到小区门口,身上已经微微冒出了热汗。张力走过小区的中心花园,心里莫名开始担忧,如果在自己散步这几个小时,局里打电话通知他考试通过,却没有接到会怎么样。天辰
可是他也顾不上加快动作,冲到电梯间,上楼、进屋,因为他注意到中心花园那儿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动了动。张力往前走了两步,那团黑影往回缩了缩,他再上前两步,一双黄绿色的眼睛盯着他,是一只纯黑毛的短毛猫。
短毛猫被雨水淋了个湿透,身上的黑毛像是被人扯掉了几块地团着。看到张力往前走了两步,黑猫身子让了让,却没有动。它的眼睛盯着张力,似乎在判断他究竟会采取什么行动。
张力看了看四周,没有看到和黑猫有关的人,他想转身离开,黑猫嶙峋见骨的身体又让他心生怜悯。于是,几乎是下意识地,张力“咪咪咪”地唤了几声,伸出右手,想要抚摸黑猫。但黑猫只是呆呆地蹲在原地,眼神惊恐地望着他,没有任何动作。
张力直起身,转身走到单元楼下,推开门禁,上了电梯。电梯门关闭的一瞬间,他吓了一跳,那只黑猫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窜了进来,就蹲在他脚边。
5
接下来的周末,张力忙得快没时间喘气了。他按照电话的要求,收拾好了房间里的东西,在局里安排的搬家公司协助下,将所有东西搬进了城南的一个一居里。天辰
“这个小区没有你之前住的那儿新,不过总算是独立的空间,只要你不离开局里,就属于你。除非,你升级了,局里会再给你安排更好的居住条件。而且,”后勤处指挥搬家公司的小蔡伸手往窗户外面指了指,“而且离局里很近,走路也不过半小时。这可是福分。”
然后是猫的事。那天猫跟着他上了电梯,进了屋,一旦张力流露出赶它走的意思,它就哀哀直叫,一声比一声凄凉,张力决定让它留在身边。刚刚通过晋级考试就迎来这只猫,就算其中没有什么神秘关联,至少也让他不忍心硬赶黑猫离开。
接下来就是折腾有关猫的一系列事,洗澡、带它去做检查,咨询医生是否要现在做绝育,然后去超市买回猫粮、猫砂等等必备物品。
好在黑猫超乎寻常的温顺,之前流浪的经历和现在有人收留,这两者差别太大,即使是一只黑猫也产生了足够的感激之情。张力抱着它或者抓着它时,黑猫就乖乖地如初生婴儿地附在他手上。放到地上后,张力在房间里走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张力坐下来,它就在不远处呆呆地盯着他,生怕他一起身消失不见。
黑猫的举止让张力莫名地有点悲伤,因此他决定让猫晚上和自己睡一张床。同时,尽管若有不祥,他还是依爱伦·坡给黑猫取名为“爱伦”。
6
晋级后上班第一天。张力按照电话的指示,来到那个灰色的大院门前,警卫核查了一番信息后,很热心地说:“一会儿您就能拿到出入证了。记得随时都带着。”然后便让他进去了。天辰
因为到了季节,树木大多落光了叶子,院子里相形之下有些冷清,一栋栋灰色的统一为十层的大楼也有些孤零。张力不想上班第一天给人留下晚到的印象,问清了他要去的13号楼在哪里,便低着头走了过去。
13号楼有点背阴,因而走进去有点冷。张力缩了缩脖子,向楼道里的警卫报了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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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请跟我来。”体格健壮的警卫走在前面,带着张力上了三楼,然后向东边走去。
楼里比张力以为的大多了,它不是仅有左右两边,而是嵌套式结构,层层楼房镶嵌出很多天井,天井四周的房间因为缺乏光照,打开了所有的灯,反而更见冷与阴沉。
张力跟在警卫身后,绕了有八九个天井,才到达301门前。
“进来。”门里的声音很见干燥,声音的主人则身材修长、神态优雅,他比张力见过的其他男人都要白皙。
“张力,来,来,请坐。”那个人站起来,先让张力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又给他倒了杯水,自己才坐下。
“我叫王猛。噢,你要是觉得直接叫名字不合适,可以叫我王处或王处长,我负责咱们翻检处,今后你的工作就拜托了。”王猛很客气。天辰
“王处长,您客气了。”张力说。
“好。今天先给你介绍一下我们局,只有通过晋级考试的人,才有机会听到本局究竟是个什么机构,它的设立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包括你们在储备处,听到的只言片语都是以讹传讹。请记好了,我所有的话都只说一遍,可这些内容是你今后工作的参考,也是你最终判断工作以及最终对你的工作进行判断的标准。”
王猛清了清嗓子,一脸严肃地说下去。
“本局叫做暗经验局,本局成立的宗旨是促进文学繁荣发展,影响世道人心。我们国家在历史上有着辉煌的文学成就,我们的人民对文学也怀着对宗教一般的虔敬。到了当代,作家们面对人类已经创作完成的浩瀚作品,必然有着泰山压顶的压力,压力之下又必然产生不顾一切的创新动力。
但是一切文学、一切创新,都必须通约于普遍的人类经验,必须得到匡正、规约,让其在适当的范围内发展。否则,这种创作、创新只能是怪、异、奇、恶,毫无价值。”
“暗经验局下设翻检、筛查、设定、擦拭四个处,各处视不同情况在下设三至十三个科,各处科情况,你今后慢慢会接触到,不在这里赘言。说一说我们的工作原理。早在本局成立之初,国家就顺利地解决了一个问题:创作的分配与互动。
不管是成熟作家还是文学新手,一个人产生了创作欲望,他都可以整理出简单的大纲,上报给我们,由我们根据现有的名额、要求等情况,批准或不批准。创作过程中,我们需要跟进,作者也需要随时得到指导。这一整套流程,都由咱们局来完成。如果一个作家的构思或大纲没有得到批准,如果创作过程中,出现了偏离,我们局有权力叫停该次创作,或者修改,或者取消。这不是权力,这是义务,是对文学负责,对人心负责”天辰
“说说具体的工作流程。创作者通过信件发来提纲,有时候还有样章,所有收到的提纲、样章,都会在翻检处进行分类,可以成为文学创作基础的、只能让人一笑了之或弃置一旁的。
记住,无论是哪一种,都需要给申请者回复,我们有统一的制式回复,也鼓励翻检者在看到有潜力的作者时,个性化回复,鼓励对方可以沿着这条道路继续前进一段再看看。所有翻检处认可的大纲,都会移交给筛查处。筛查处根据他们的立场,会退回少数不认可的提纲,大部分提纲则按照类别与作品核心转交给设定处的对接部门。
设定处会对这些作品进行有一轮选择,留下的作品则根据其大纲设定几条可能的走向。擦拭处的任务是就如此细化的提纲与作者保持联系,跟进创作进度。如果作者创作有所偏离,则以擦拭、提醒等方式,规劝作者回到正常的轨道上来。”天辰
“你一定奇怪,如此重要的部门,怎么有这样温吞的名字。实话说,暗经验参照的是暗物质。暗物质,宇宙物理学概念,你也可以说它是天文学概念,你明白吗?暗物质比光子和电子还轻,可是它在宇宙中无处不在,它以引力对宇宙的形成、运转起到了无可取代的作用。
可以说,没有暗物质就没有现在的宇宙,没有恒星,没有星系、行星,更不会有人类了。物质之于宇宙就像经验之于文学,经验是文学组成、运转的全部,除了每一部作品显在的经验,决定一部作品的,甚至更具决定意义的,是暗经验。
而过往文学作品隐隐构成的暗经验,它同样不可见,或者说,难以用语言表述清楚,但是它作用于每一部作品,作用于每一个人。暗经验局,就是要用暗经验来匡正当下的创作,将种种创作、创新的冲动,都纳入到人类的暗经验里来。在暗经验的标准下,一部作品应该如何发展、规制,显而易见。”
“这就要说到你之前的工作了。你在储备处工作了五年,读了大量的书。表面上,你是在为晋级考试做准备,可是晋级考试的实质就是判断一个人是否进入了暗经验的系统,他是否通过长年累月的阅读,培养出了暗经验的直觉。恭喜你,你通过了这一次考试,意味着你具备了合格的暗经验,可以成为局里的正式员工。”
王猛一气儿说到这里,歇了歇,他看着张力,脸上也浮现了一丝笑容。“面试时,你对拉斯柯尔尼科夫的那个问题回答得非常棒。你当然没有什么新的洞见,可是你的态度与措辞让我们看到了你身上储备了丰富的暗经验。”天辰
张力讶然地看着王猛,这才认出他就是坐在右边的面试官。知道张力认出了自己,王猛又笑了笑,随后他再度严肃起来。
“有两点向你申明。一,工作方法。无论局里哪个处,工作方法都是宁严不宽,吃不准的可以一律卡住。你要知道,文学创作这么高尚的事业,必须提高门槛。况且,每个处都有核查科进行核查。二,职业通道。暗经验局的工作是高尚的,但我们仍然需要考虑到个人的发展,对于无私为局里奉献、业绩卓越的同事,他通常的职业通道是,从翻检处到擦拭处逐级提升,下面就是各处的副处长、处长,乃至局级领导。
局长也不是咱们局最光荣的职位,职业技能特别突出的同事,他将有幸跟进国家泰山北斗级别的作家,协助他完成彪炳千秋的作品。年轻人,希望你有朝一日能够达到这一步。”
7
和张力一个办公室的老李已经严重谢顶,只剩下周围一圈头发陪衬着光亮的头颅。也许是为了和这样的发型相配,老李总是用一副冷漠的带些嘲讽的腔调来掩盖自己的热情。张力在办公室所做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一切不妥当的细枝末节他都会拐弯抹角地指出了,但是他的话乍一听总是很不友善。天辰
不过,过了不到一个月,张力就发现老李冷漠的腔调里翻滚的其实就是一些不断重复的废话。
比如说,张力秉持着晚辈的心态,每天都第一个到办公室,开始打扫卫生、整理字纸篓、打水泡茶这样的跑腿活。“啧,”老李说什么之前都咂一下嘴,“年轻人有前途,眼里有活。照这个趋势,用不了半年,你就能提拔。”“科长肯定委屈你了,副处长吧,你又太年轻。就代理副处长吧。”“我的茶杯都给洗了?你真那么闲的话,干嘛不把整栋楼都清洁了。”
开始被说的时候,张力还红红脸,到后来,干脆耍赖了。“那可不,我要是不求上进,到你这个年龄还只是普通的办公室职员,多亏啊。”
“嘿,你懂什么。”老李也不生气,嬉笑起来,“我这是在根上为国家的文学做贡献呢。告诉你吧,只有我们这种普通职员,才对国家的文学事业了如指掌。”
再比如,每次勤务送来装满文学提纲的信函时,老李都会让对方小心再小心。
“注意点儿啊。这都是人家的心血、梦想,说不定哪封信里就装着更新文学乃至颠覆文学的东西呢。”
可等到拆开这些信封的时候,老李又是那么漫不经心。
“我跟你说吧,这些东西都是狗屎。你以为咱们的工作是什么?掏粪工人而已,不过是从狗屎里捡营养。有没有营养?有。可那也是狗屎的营养。”天辰
刚开始,张力在老张说狗屎那些话的时候,还紧张地走过去把门掩上,还奓着胆子劝老李。“你别说了,发这些牢骚有什么用啊,好歹也是别人的心血。好好看吧,你要是不愿意看,就坐那儿。我来。”
“小崽子,剥夺我劳动的权利!”老李嘴里骂着,仍旧细致地拆开那些信封,避免剪开信封的时候剪到提纲。
后来,张力发现全楼的人都知道老李骂骂咧咧的作风。有一次,王处长还跟他说:“好好跟着老李学东西,他废话多,不过文学品位和工作态度真是没得挑。”
有了处长这番话,老李再发牢骚,张力也就懒得去关门了。他就让自己安坐着,拆开信封,眼睛扫过信纸,做出判断。有人经过门口,探头进来和老李笑侃两句时,他也在旁边跟着乐。
进入之后,张力发觉这份工作远没有他预想的那么有趣。每天分配到他们办公室来的至少有两三百封信函,勤务早上九点下午一点各送一次,下午一点和五点半各取一次。
这些两三百的信函,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格式不符合要求。有的写着“昨天晚上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白鹤,我要把它写出来”,有的写着“王二这个王八蛋,竟然勾引我老婆,我要让他身败名裂,比臭狗屎还臭”,有的写着“公交车上那位姑娘每天下了车,都和我一起走上十分钟,她是爱上我了吗?”,有的写着“房东就可以没有良心吗?昧了我的押金,还要把我赶出去”——反正都是这种描述性的,不能成为文学起点的文字。天辰
还有的,则干脆写来信说:“我要当作家,你们给指点指点。让我怎么写我就怎么写。”
一开始,张力想着这些确实是一个人的梦想、心血,甚至是救命的稻草,他竭尽全力想要找出有灵光的地方,希望能够帮到对方。可是前面几天,他都因此严重拖了进度,需要老李帮忙才不至于让勤务白白地站在一边等着。
老李没有生气,也没有怎么埋怨张力,他只是在第四天上午勤务快来的时候对张力说,“你要相信自己的判断,让心肠硬起来。没有能力的人,你给了他虚幻的希望,反而是害他。”
第五天早上,老李一到办公室,就对张力说:“我今天可不帮你了。你必须按时完成工作量。”
一番手忙脚乱夹杂着愧疚,张力总算快刀斩乱麻地跟上了。从此以后,进度对他来说不再成为问题,有那么几次,他比老李还完成得快。老李就会瞪着眼,说:“你有没有同情心啊?别人的一番心血,人生梦想,你毁起来跟打碎早就不用了的夜壶一样快速、干脆。”
乐趣也有。当一份颇具创造性的创作提纲从信封里露出来,一字不落地读完它之后,张力就会产生自己可以帮到一个人的荣光。如果特别出色,他还会递给老李,请他一起欣赏,这就像分食一顿大餐。那种时候,老李就会彻底静下来,翻来覆去地抖落手里的纸,但是看完之后,老李都不会说话,他只是默默地递还给张力。有时候,老李还会摇摇头,而在那样的时刻,老李为什么会摇头这种问题,张力总是问不出口。天辰
话虽如此,这样出色的提纲毕竟凤毛麟角,大多数翻检后留下来的,都是一些过得去的规范的提纲。它们大多都是记述性的,一段传奇、一次冲突、一个纠葛,随着故事的推进,人物形象慢慢获得烛光照耀般的鲜明,但随时都会从不知何处刮来一阵风,把烛光吹灭,人物和时间再度湮没在黑暗里。
每天接触这样的文字,张力甚至有点怀疑,之前在储备处读那些漫长时间淘洗出来的文学精品做什么?这不是明显在人心里制造绝望吗?不过张力什么都没说,他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回到家里,找出自己喜欢的作家来读一读,以此保持对文学的鉴赏力和敬畏心。
8
唯一让张力心情舒畅的,也就是爱伦还不错了。在张力的精心呵护下,一个月左右,爱伦就恢复了神采。突兀的骨头藏在了肉里,身上的毛也服帖光滑了,爱伦的步态举止都重新闪现了猫科动物的优雅。有时候,张力在书桌前看书,爱伦迈着步子从房间的这头走到那头,还真有点老虎或者豹子的模样。天辰
恢复神采之后的爱伦也恢复了猫的傲慢与冷漠,张力回家的时候,它不再出现在门口迎接,反而经常需要张力连声呼唤很久,它才从藏身的地方露出头来,最多也就再叫唤两声,然后又高傲地走开了。
每次张力要强行抱着它,亲亲它,爱伦都会伸出一只爪子挡在张力的嘴上。如果爱伦需要张力,则是另一番景象,不管他在做什么,它都要走过来,往他身上蹭,让他抓挠。抓挠到得意处,爱伦嘴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浑身的肉都在颤。有时候它还会翻过来,亮出肚皮给张力看。
爱伦还喜欢做一件事,就是洗澡。张力买了个小木桶,给爱伦做专属浴缸。两三天,爱伦就会绕着张力的腿转圈,发出喵喵的声音。支使张力放水,把它抱进小木桶。在对待水上,爱伦完全没有猫的习性。
它喜欢木桶里的水放到齐身子那么高,偶尔还会把头埋进水里,玩起潜水来。爱伦最喜欢的是张力用洗发水给它浑身搓出泡沫来,那时候它就像小孩一样,在桶里绕着泡沫转圈,逮着一个泡泡就要扑上去咬一口,时常溅得张力一脸水。
洗完澡之后,张力一边用吹风给爱伦吹干,一边捡着当天有趣的提纲说给它听。这时候,爱伦就眯着眼睛,趴在他腿上,不知道是听得入神还是吹得舒爽。这样的时刻,张力一天的郁积就会慢慢开解,白天所见到的那些太多的可怜、可笑乃至可恨的文学梦想就会在他心里慢慢缓解,消失。天辰
张力越来越觉得,自己在储备处五年阅读所植根于心的文学经验在急遽萎缩,只有爱伦还在勉强给他带来一些鲜活的生活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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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积归郁积,张力的工作业绩实在不错,过了一年,他就被调进了筛查处。到了这里,见到不成样子的提纲少了很多,以至于他对工作的兴趣都回升了不少。不是说这里能见到什么杰作的胚子,而是说,拿到手里的提纲高低姑且不论,至少都有文学的面貌。何况,偶尔还能见到之前他在翻检处留下的提纲。
宠人/萧峰
更高级生命侵入地球,大多数人类一夜灭绝,残存的人类成为了更高级生命的宠物——他们苦涩地自称“宠人”,日常的事情就是行宠物之实,哄主人开心。宠人井水田不甘于如此屈辱的生活,他要想尽办法找到失散的家人,确定他们的生死,与此同时,他还希望能够联络剩余的人类,找到更高级生命的弱点,实现人类的解放与复兴。
第一章 骤变
井水田睁开眼睛的时候,世界已经完全坍塌,城市完全被毁灭,他的家也毁了,妻子和两个儿子早上出门去商场,现在没了影踪。他跑到大街上,只看见几处巍峨的殿堂,它们庞大、高耸到超乎人类想象。那是高级生命,新的地球主人的居所。天辰
井水田正在狂奔,忽然被施了定身法一样止住了,一个红色项圈套在了他脖子上。从此以后,他的行动根本不受自我控制,而完全听从项圈的安排。
第二章 训练
井水田被开发出了种种身体潜能,他就像极限运动员一样,听从项圈的命令,可以完成各种高难度的动作。他时常沉浸在身体得到完全使用的酣畅中,调动意识主动配合项圈的命令;可是回到主人的居所,当他只能蜷缩在玩具屋一样的宠人房间,羞辱感又在时时加重。
对家人的思念时刻折磨着他。
第三章 家人
在一次例行的被主人放出来溜达期间,井水田偶然从另一个宠人嘴里得知妻子和儿子似乎还活着的消息,但是他却无法去寻找。井水田爆发了成为宠人后的第一次反抗,他把自己捆起来,绑在柱子上,以抵抗项圈的驱使。
他甚至写出了“我要去找家人”给主人看,但是无济于事,主人似乎对他的所想所为毫无兴趣。
这份提纲到这里就结束了。张力把信封内外翻了翻,把这三页15×20的方格稿纸抖了抖,也没有看到更多内容。他知道很多作者在局里的指导下,越来越务实,他们只寄过来可以做判断的内容,如果通过再往下构思,如果没有通过就算了。他不满足的是,这个提纲勾起了他的兴趣,却粗暴地戛然而止。但显然,在不确定的情况下,作者也没有义务来满足他。天辰
整个下午张力都有点走神,他把《宠人》的提纲放在一边,筛查其他的信函,可是他的心思一直在《宠人》上。根据他的阅读经验,这个小说还很粗糙,成稿时要想在细节上做到经得住推敲,作者需要下极大的功夫,有些地方甚至不是下功夫就能解决的。
可是这个小说却有着非常打动他的地方,让他迫切想要读下去。这也许就是叙事的魅力吧?把一个人放在极端处境下,读者自然会对他的命运产生好奇,而这好奇里面多少都有一些感情投射与代入。
张力很希望这部小说能够得到批准,写完出版,不管有多粗糙,毕竟这是他在局里上班后读到最独特和有想象力的小说了。可是这并不由他决定,他唯一可以做的,也不过是利用现有的经验,给它合适的分类,让它通过得顺利一些,通过了受到的修改也能少一些。
这样心神不定中,干活的效率下降了不少,等到张力把手里的工作处理完,时间已经到了七点半。幸好筛查处工作人员的安排比较自主,前一天工作的交回和当天工作的领取都在早上,因此他可以不慌不忙地等到第二天。张力唯一没有确定的是,要不要把这个提纲留在手里继续琢磨。按照规定,极特别的提纲,筛查处工作人员是可以留下来仔细斟酌一周的,只不过他以前从来没有遇上这种情况。天辰
明天再说吧。也许可以咨询一下同屋黄姐的意见。张力想着,归置了一下办公桌准备下班。办公室的电话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是那种歇斯底里的响,没完没了的响,仿佛每响一声都在说:别装了,我知道你在屋里,赶紧拿起话筒。
办公室电话响的时候不多,除了内线和打错了的,也就是遇着那么一些执拗的作者,非要问他的提纲为什么通不过,怎么就不能算创作了?据说局里接线处的人开始还会想办法解释一下,但是后来他们默契地把这类电话统一接到了筛查处来。这么做究竟是出于什么逻辑,张力不清楚,问黄姐和处长,他们也都表示不清楚。
不过,他们都说,这也算惯例了,既然是惯例,就算明知道有那么一些不讲理的地方,也无法改变。接几个电话也不算什么,还能即时知道作者到底是怎么看待自己的创作的,遇上一些发神经的作者是让人厌烦,不过也算一成不变工作中的调剂吧。
老资历的同事和领导都这么说,张力也无话可说,他尽量让自己接电话时心平气和,确实有几个作者让他开了眼界,不过整体上他们都很无聊。现在张力可没有心情去接电话,他看了一眼像是在跳动的电话,穿上外套,背上双肩包,走出办公室,带上门。
楼道里已经没有人了,其他办公室也都关着门,没有灯光透出来,因此电话铃声格外刺耳。它现在简直不像是在要求人去接,而是命令人必须服从。张力走了两步,听着似乎越来越大的铃声,气不打一处来。他知道,要是不接这个电话,一晚上他的耳边都会是铃声。天辰
“喂。你找谁啊?”张力开了办公室门,冲到电话旁,声音有些凶恶。
“喂。你好。”听声音就知道对方年事已高,“小伙子,我年龄大了,要是啰嗦你可别嫌我。”
“没事,您说吧。”张力也只能这么回答了。
“我啊,这一生也经历了不少事,我想写一部小说,把国运、家史、个人命运融合到一起。名字我都想好了,定为《命运与抗争》怎么样?我跟你说,咱们国家、我的家族、我个人这几十年,种种挣扎、动荡、心酸,都可以用‘命运’‘抗争’来概括。命运是什么?是注定,是不由自主,是历史规律,谁都改变不了命运的大势。但这也不是说,我们就只能傻呆呆地等着命运拖着走。我们还可以抗争,通过抗争对命运进行修正。命运的大势改变不了,至少还可以让这个大势的实现变得舒缓一些,将我们在其中受到的损害降至最低。”
“老先生,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您现在手边有提纲了吗?我们的工作有流程,您要是有提纲了,我告诉您地址,还请您把提纲寄来,我们会按照流程处理。”天辰
“我知道你们工作有流程。可是刚才你们的总机也说,特殊情况下,你们可以特别处理,他们给我你的电话,不就是认可我的情况可以特殊处理吗?”
“接线处这帮孙子!”张力在心里暗骂了一句,“那您有什么特殊情况呢?”
“我啊,”电话那边一通咳嗽,“我今年已经八十了。要是得不到你们的协助和催化,估计有生之年写不完这个小说了。年轻人,你不想让我死不瞑目吧?就麻烦你来一趟幸福广场的幸福咖啡馆,听听一个老头子的肺腑之言吧。”
“幸福广场?!您等等。”张力把电话搁在一旁,拿起装着《宠人》提纲的信封,寄信人的地址是:幸福广场甲区十三号楼,0201。
“好的,老先生。我,半个小时左右赶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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