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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甜
导读:
特殊年代的一场武斗使宋瑾如认识了连长许天栋,她接受了许天栋剿匪时传奇一般得到的“一个珍贵的礼物”——痴情咒:“这是痴情咒。给你爱的人。如果她能一直爱你,就能永葆青春。”许多年过去了,徐天栋慢慢老去,宋瑾如果然葆有青春。经历过许多艰难与动摇,宋瑾相信自己如始终爱着许天栋,可是她的母亲却始终指斥她只爱自己。“痴情咒”下,他们爱的是谁?
一
武斗最激烈的那天,卫红接受了指挥部赋予的一项艰巨任务。在第三中学杂草丛生的操场边,二十岁出头、戴黑框眼镜的总司令向她下达了命令。
“是!”卫红严肃地敬了一个军礼。
她的军装太过宽松,幸好有条伤痕累累的棕色粗皮带,一系,衣服从四面合围过来,拢住她纤细的腰身,瞬间像皮肤样长在身上了。更令她骄傲的是,军装的草绿色已经洗得泛白,好像她已经是一名久经考验的老战士——为了加强这种效果,她背地里经常对着镜子,练习一种不好掌握的表情:目光如炬,抿嘴却把嘴角斜斜提起,露出一个既坚定冷静又轻蔑嘲讽的冷笑。要配上台词,应该是:“哼,别给我耍花招!”专门用于与敌人面对面周旋时。虽然以她现在的级别,展现这种表情的机会并不多。
远处的枪声稀疏起来,卫红知道出发的好机会来了。她朝身后三名战友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跟上自己。一行四人的小队伍猫着腰,从第三中学围墙的缺口钻出去,跑步穿过一条僻静的巷子,随后拐上了通往防空洞的小路。天辰娱乐
风把军帽下的两条短辫子揉乱,几绺零碎头发从耳朵后面挣出来,轻拍着脸颊。卫红咬了咬牙。腮帮酸酸地鼓了一下。越临近目标,她的心跳越是难以控制,小腿肌肉偶尔痉挛,额上也莫名其妙地渗汗。这都令她羞愧。
防空洞属于军管。属于有帽徽与领章的、真正的解放军。卫红有个当兵的表哥曾在这里驻守过,她从表哥那里听到一点隐约的消息,但在报告给指挥部的时候夸张了信息的可靠度,以及表哥的级别——于是重大任务派给了卫红。
到了。他们伏在一块大石头后面观察,不远处有两名哨兵把守着大门。那是唯一的入口。十多分钟后,卫红终于发现自己没有任何策略,可以避开哨兵进到防空洞。她热情高涨同时又冒里冒失地跑来,现在却像一条扔在石头上的鱼。
另外三名战友开始催问卫红,什么时候攻进去。他们都是十四到十六岁之间的中学生,一心为着即将到来的战斗而亢奋不已。卫红知道,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让他们看出自己的窘迫。她是领导人。绝对权威。
“硬闯不行,只有智取,”卫红用她力所能及的冷静语气说,“我争取骗过哨兵,进到里面侦察,你们掩护我。”天辰娱乐
表情比语气严肃。战友们都郑重地点了点头。“智取”,令人振奋的词语,如果在历史上留下这一笔,标题就应该叫“智取防空洞”。来吧,让我们来创造历史!
战友们目送她走向防空洞,走向守卫的哨兵。她一靠近,哨兵便警觉地把肩上的步枪迅速换到手上握着。卫红啪地敬了一个标准军礼:
“战友们好!毛主席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红卫兵张铁梅有重要情报向军队领导报告!”
两个哨兵互相看了看,仍没有放下对准卫红的步枪。一个瘦得难看的兵喝问:“你有什么情况要报告?”
“是情报,不是情况!”卫红一脸正色,“如果能够在这里都随便说出来,那还算什么重要情报?”
原以为气势够了,就足以镇住对方——电影上不都这样演的吗?可事实离电影效果差太远了,另一个哨兵听了,马上愠怒地判断:“嘴这么叼,我看她就是阶级敌人!想来迷惑我们革命战士的美女蛇!”
没等气得浑身发颤的卫红反唇相讥,从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头后面探出了几个脑袋,两个哨兵不约而同地哗啦一下拉开了枪栓,将枪口对过去,几个脑袋迅速消失。哨兵之一将枪口调回,对准卫红:“果然是女特务!还带了狗腿子想来偷袭我们!”他只要轻轻扣动扳机,“美女蛇”的蛇头就会瞬间爆开,迸出难看的血浆。天辰娱乐
一阵凉风像条浑身冰冷的狗,猝不及防地咬来。是从防空洞溜出来的。大门打开了,一个干部模样的军人从里面走出来,身后跟着两个警卫人员。哨兵赶紧收枪立正,口中大喊“报告连长”,报告的内容是抓住了一个妄图闯进来的女特务。连长有一张线条硬朗的脸,眼神中燃着摇曳不定的疑虑的火苗。他走向卫红,问她有什么话说。
“我有重要情报,”卫红傲气地扫了一眼两个哨兵,“不能在这里说。”
连长紧紧抿了抿嘴,眼光跟狐狸尾巴似的,用尾尖扫了扫卫红,在她光洁的脸庞上停顿了两秒钟。之后点了点头。整个过程没有一句话,但兵们得到了命令,哨兵回到岗哨位置继续站岗,两名警卫人员同时站在了卫红身后,表示接管。连长带着卫红往防空洞里面走,一步步的,洞穴特有的幽凉空气越来越浓厚。粗糙的石壁上渗着水,通道两边有一些严实关闭的门。
“你叫什么名字?”连长忽然回过头来问。
“张铁梅。”
“我问你本来的名字。”
“这就是我本来的名字。”
这就太执拗了。连长是经过世面的,如果这两下就把他唬住了,他哪能当连长呢!他停下来,认真地面对卫红:
“父母给你取的什么名?”
卫红一时怔住。名字确实是自己改的——谁不改呀?父母们都是从封建社会过来的,取的名字都泛着旧时代的陈腐气息,或者蕴含低级趣味的资产阶级思想。追求革命理想的年轻人,现在都把名字改成积极向上的卫东、卫红、向阳、铁梅。天辰娱乐
“忘了。”她从嘴唇缝隙吐出两个字。现在她可以展示那个练习了很久的表情了:目光如炬,抿嘴却把嘴角斜斜提起,露出一个既坚定冷静又轻蔑嘲讽的冷笑。不用照镜子,她都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效果。
不,她没有料到真正的效果。因为连长又点了点头——他很善于用这种深沉、冷酷的方式下达命令——两名警卫人员冲上来,抓住她的胳膊,像捉住一只小猫一样,拖着她毫不费力地往里面走。防空洞像一个扩音器,将她厮闹、尖叫的声音传播到深远而恐怖的各个角落。挣扎中来到一个房间面前,门像是死沉沉的,一打开,她就被推搡进去,门又在她身后重重关上,发出绝望的巨响。
她踢门、打门,大吵大闹,用最高指示精神来批判他们,咒骂他们是躲在洞里的胆小鬼,没有任何人理她。屋里几乎没有光线,门是铁造的,开着一个小方孔,带来微弱的光源。看样子这本来就是一间关押室。闹了一阵,力气用尽,她只好消停,蹲在墙根,两手交叉扶着胳膊。她恨呵,恨自己没有完成任务,甚至没有一个漂亮的牺牲造型,反倒成了俘虏,多么可耻呵!不知道指挥部现在的情况怎样了,同志们是不是在商量营救她的方案?缺了她领导的这支小分队的支援,今天的战斗还能不能取得胜利呢?天辰娱乐
黑暗仿佛让时间也消失了,她没有了计时的概念。肚子渐渐饥饿,又乏,困倦中她倒在地上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门哗地打开,有人逆光站在门口。不用看脸,就知道是连长。黑影子的连长说:
“你傻不傻呀?如果连你都知道,防空洞里堆满了武器弹药,我们还会往这里堆吗?就怕贼惦记,我们早把东西转移了!”
卫红坐起来,昂着头咬牙道:“我不信!如果这里啥都没有,你为什么关我禁闭?”
黑影子鼻子里喷出了一丝冷笑:“关你,是为了救你一命。我们早就得到可靠情报,今天会有规模空前的武斗,现在武斗高峰期已经过了,两派都死了不少人。你可以走了。”
出了大门,卫红才发现天已经黑了。她急急地朝着指挥部的方向跑,腿肚子又莫名地抽筋。一路上都是不安的风声,有什么东西紧张地树立着,像巨大的猫的耳朵。
晚了,她来晚了。残酷的战斗已经结束。虽然卫红的小分队没有搞到传说中防空洞里的弹药,但双方都不知从什么渠道弄到了一些,枪击、投手榴弹,操棍棒与刀剑,还有近距离肉搏。死伤无数。伤员抬走后,阵地上遗留下具具不再动弹的、年轻的身体。天辰娱乐
第三中学仅剩的三盏路灯发着幽黄的光,和卫红沉默的眼光一样越来越冷。死者里面包括今天亲自向她下达任务命令的总司令(他的黑框眼镜不见了),包括她所认识的四个卫东、两个国强、两个卫红和一个铁梅。多数面孔不认识,其中肯定还有许许多多个卫东、爱国、卫红……
更震撼的是他们死的样子。一点不好看。和电影里演的完全不一样。一个躯体被火药制作物击中,居然会爆裂开皮肤与肌肉,露出血淋淋的内脏——它不再完整。表情也不对。多数人一脸麻木,神情松弛,仿佛这沸腾的革命与他们毫无关联,看不出任何“憧憬光明未来”的含义。这和死在床上的普通人有什么区别?烈士的死应该是壮烈的,自豪地笑着,或者在对敌人的狂怒中突然凝固。
卫红哆哆嗦嗦地驻足在一具女性遗体前。是她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现在一身稀烂地蜷缩着,双眼圆瞪,脸色青灰。卫红觉得胃里的翻腾达到临界点了,她飞快地冲到一丛灌木前吐起来,胃里没东西也吐,一边吐一边哭,眼泪与呕吐物混成一片。
这场恶战让两派都元气大伤,很久没有再组织大规模的交战。听说后来双方把战场搬到了邻县,但那只是听说。卫红当了逃兵,她再也没有参加过武斗。即便这样,她仍会在夜里梦到死去战友的惨状,听到若干呼喊声与哭声。有时她会想着,如果那天她没有被关在防空洞,那些躺着的尸体,会不会多一具?天辰娱乐
而就算多一具,又有谁会在乎呢?你叫卫红,她也叫卫红,她她她,都一样。一样的活,一样的死,谁也不会注意到有什么区别。
渐渐的,那个连长的面庞像打湿的画像,水淋淋地展开在眼前。“关你,是为了救你一命。”他的表述准确无误。他用特殊的方式保护了她。也许没有什么目的,仅仅出于对一个革命小战士的爱护。仅仅这样,也足够了。
她在防空洞外面的大石头后面蹲守了两天。第二天下午,连长终于出现,从防空洞的大门走出来。她不顾一切地冲到他面前。
“宋卫红,”她紧张地说,“我真名叫宋卫红。”
连长静静地站在原地,眉头疑惑地皱起来。这令她心慌意乱。
“其实是……宋瑾如,”她下定决心般地,抬起头来望着他,“我爸爸取的……”
二
不是梦。
即使过去多年,宋瑾如仍会在某个突然醒来的深夜,被那段记忆掐出一身冷汗。浸透汗水的睡衣粘在皮肤上,一寸一寸地憋闷、难受。她在日记里,老是喜欢写同样的一句话:
“是的,一切都在那里,真真切切地发生过。”
是她占主动的。
她惊异发现,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像小小的碳粒,以前冷冷静静,现在却被点着了——没有熊熊燃烧,而是丝丝缕缕、隐隐约约地炙烤,一刻不停。曾经充斥内心的革命激情,忽然被另一种热望所代替,变化之快令她恐惧。她能突击穿越硝烟滚滚的炮火阵地,却难以抵御眼前——那无可名状的、遍布全身的焦灼与难受。天辰娱乐
这是另一种战斗。她变成了一个蹲守的动物,翅膀收敛,呼吸屏住,全神贯注。不是捕获猎物,而是狂热献身式的。她眼中的火光打动了守防空洞的兵们,他们都渐渐认识了她、默许了她。没有人再赶她走,哨兵换岗她也不走。她像是哨兵的哨兵。
连长一直躲着。他知道自己有了一个摆脱不了的崇拜者、爱慕者,当他是英雄、除了伟大领袖之外最伟大的人。
但,又有什么意义?太年轻的爱情,和一场失去理性的武斗没有区别,今天轰轰烈烈,转眼之间就尸冷骨寒,大雨冲刷后,什么都了无痕迹。即便如此,他仍被这突如其来的艳遇弄得心烦意乱。那女孩子扎着两条小辫,孤零零地蹲在门口,眼睛里有光,从眸子最深的地方透出来。到底是美好的。
最初,连长庆幸,防空洞像牢实的壳一般罩着他,帮助他抵御来自世间的一切情感攻击。到后来,他却为同样的原因感到难受了。防空洞坚硬、冰冷、安全,然而走来走去都只是自己脚步的回声。防空洞是空的。
天已转凉。上级下了命令,他们部队即将换防、撤离防空洞。消息传出的那天,卫红在岗哨外蹲了整整一个下午和整个傍晚。每隔半小时就有一个士兵向连长报告:天辰娱乐
“那个红卫兵还没走。”
指导员在连长房间里,正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过期的军事杂志,现在他把眼睛从泛黄的纸张上移到连长身上。“我说,”他轻轻咳了一声,“有问题就去解决,这么拖着不是个事儿呵,战士都要站岗呢,影响不好。”
连长不吭声。这算什么问题?他又能怎么解决?
“要不我派人去调查一下,如果政治上没问题,可以接触接触,能发展成革命伴侣,那也是好事。”指导员程式化地、面无表情地提议。即便如此,这话还是把连长扎了一下。他的世界,从来不敢轻易放入一个异性,更不敢将她往更深入的程度考虑。那是重大的、危险的。没有人像他那样,承担着一个沉重却似是而非的秘密。
指导员走后,连长像关在笼子里的狮子一般,焦躁不堪地来回踱步。一万把鼓槌砸着他的胸口,砸出来无数个影子,全是那个清丽的红卫兵,蹲在墙角,蹲在办公桌下,蹲在门口中,一双双玻璃片似的眼睛,满是幽怨的无辜。连长没有想好下一步,可他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了。军人历来不打无准备之仗,但他确实毫无预案,就得上阵了。
他抓起桌上的茶杯海灌一通,仿佛是给自己注入勇气。通信员走进来,像是替他松了一口气的样子,轻轻说:天辰娱乐
“那个红卫兵——走了。”
刚刚灌进身体的茶水,瞬间如溃败的大军,从各个毛孔奔逃出来。从头到脚,一身的湿,冷。浸着人难受。蹲在屋子各个角落的女孩影子,都默默站起来,转过身去,走了。当她们只留出背影,面庞都模糊了,印象全无。
明天他们将撤离。他忽然意识到再也不会见到她了。有些东西,或许从来没有得到过,可是明明白白的,却是要失去了。
他走出防空洞,走向不远处的大石头,走向可以望见更远处的小土坡。除了若有若无的风、黑麻麻的房子和远近几星灯火,什么都没有。这外面,比防空洞还空。
卫红一搭一搭,拖着散漫的步子回家,到家门口时天已经黑了。门口的路灯光中立着一个被拉得老长的黑影。已经在入夜的凉风中站得苍老的黑影。
妈。
卫红叫了一声。黑影没动。卫红慢慢地走近,像是风在把她一点点地吹过去。一直到了跟前,被叫了妈的黑影努力举起右手,麻利地抽了卫红一记耳光。脆响的一记。
卫红的姐姐下乡插队了,今天下午走的。按照政策,两个女儿可以走一个留一个,妈妈私下里分别征求姐妹俩的意见,大女儿懂事,说:那我去吧,瑾如还小。问到小女儿时,这个已经自己改名为卫红的女孩却瞪大了眼,毫不含糊:“我、不、下、乡!”天辰娱乐
只好让大的走了。卫红的父亲两年前病逝了,今天下午来给老大送行的只有妈妈。送到汽车站,人声鼎沸,却是热闹中包裹着伤感。姐姐背着铺盖卷、拎着行李左顾右盼的,等到汽车开动也没等来卫红。姐姐在车里冲妈妈挥手,一边笑一边掉眼泪。
“你心里头,”妈一腔酸楚,“只有你自家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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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光和这句话都像是唾沫,叭地甩在卫红脸上。眼泪率先涌出来,止不住的。她转身便跑,将路灯下的黑影抛下,将黯淡无光的家庭抛下,将稀里糊涂的过去抛下,她要奔着自己的未来而去!妈说错了,卫红心里并不只有自家一个,她有伟大领袖,有全世界无产者,现在又有了比她自己都更重要的,另一个。
完全没有计划,没有预期,卫红一边哭一边跑,脑子放空,奔跑的两腿却把她带向最为熟悉的地方。她控制不了,拿自己的腿、自己的心一点也没有办法。停下步子时,抽泣还没有结束。她明白已到了防空洞外不远处的小土坡。眼泪抹开,模糊一点点褪去,面前竟无比肯定地显现出一个身着军装的男子。
他们同时被这意外震惊。女红卫兵大声哭起来,淋漓尽致,委屈、痛苦不管不顾地揉成一团,连同她的整个人,一股脑地摔入他的世界。他根本没有任何防备,两手一拢,完成了最后一环:拥住了她。
相拥是一种姿势,在那一刻,却是一句宣言。她激动地在日记里写道:天辰娱乐
“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从今以后!”
两年后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完成了繁琐的手续,他们的名字并列在印着最高指示的结婚证上。许天栋。宋瑾如。自愿结婚。发给此证。
一起坐在旧藤椅上,他们把奖状似的结婚证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每个字都飘浮起来,令人晕眩,如在梦游。连长——哪怕他现在已经提升为副营长,再后来是营长,她也一直这么叫他——合上了结婚证,转过头,以“下定决心”的庄重神情面对着妻子的眼睛:
“我要——送你一份礼物。”
三
“姓名?”
“……宋瑾如。”
“宋卫红是你的曾用名吗?”
“……是的。”
“你和许天栋是什么关系?”
“……夫妻。”
反反复复的,一上午都纠缠于这些琐碎而无聊的问题,然而每一个问号都如同暗器,泛着森冷的光潜伏于背阴处。宋瑾如每回答一次都再三掂量,一字一句都是千斤的秤砣,由她携带走在冰面上,倘有一丝一毫的疏忽,冰层打破,整个世界便会坠入寒流。
清算“四人帮”的残余势力,竟会涉及到连长所在的部队,这是谁都想不通的。面无表情的三个干部模样的人——两个着军装,一个穿中山服——坐在她面前,以诱导的口吻抛出一个接一个充满玄机的问题。有的问题问了一遍又一遍,因为他们听说,让撒谎的人重复同一个细节,是很容易露出破绽的。天辰娱乐
许天栋已被带走,接受调查。宋瑾如隔三差五地被叫去问讯,配合调查,持续了两个多月。去的时候她穿戴整齐,头发不乱一根,面带正义之色。那是她唯一能够表达的自我尊严。讯问者坐到面前来,他们本来是陌生人,却和她说呵说,比她和父母一辈子说的话都多,口气还是霸道的、指认你为罪犯的,一句接一句,撕碎她精心包裹的尊严。一句接一句,逼得她恍惚起来,暗黑中浮出一道冷冷的光——万一呢?万一他们是对的呢?仅是一个闪念,便几乎刺穿她的身体。
那一天的“配合调查”在中午一点钟左右暂时结束。从阴冷的审讯室出来,宋瑾如像给抽去了几块脊椎骨,站着都勉强。太阳恹恹的,死沉沉吊在头上。风都打了结,哑了喉咙灰尘般浮着。
过来一个女干部,尖脸短发,疾步追上宋瑾如,努力做出和气的表情,关心她身体好不好,要不要杯热茶。宋瑾如本想快点走掉,可她知道某些“关怀”是不能躲的,不然显得你心虚,显得你连好歹都不分。她干干地站在那里,干干地接过女干部去屋里端来的热茶,干干地喝了一小口。
女干部用手轻轻捻着宋瑾如卷了边的衣服领子,一边捻,一边絮叨:
“你看你才多大年纪?这么年轻,不为前途好好考虑吗?现在不划清界线,等他到时候被依法逮捕了,你以为你会不受牵连?听我说,反正你们没孩子,趁这时把婚离了,往后日子长着呢,找个历史清白的人过,心里也踏实不是?”天辰娱乐
宋瑾如抬起湿湿的眼,望了望女干部。云雾缭绕的。她恨她。不是因为这番狠心了断的劝告,而是这陌生女人说了那么多不中听的话,偏偏都说中了——她的怀疑,她的犹豫,她的畏惧。她不敢对自己说出来的。字字句句直达隐痛部位。
心里有一只脚,悄悄抬起来,往后一退的姿势。然而……“你心里头,只有你自家一个!”……坐实了是她!脆响的耳光!
“我向组织保证……”她笨拙地开口,“许天栋同志没有犯错!”
女干部微微把嘴一撇,眼光沉了一下。用这眼光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的那种。
在后来的日子,让她去配合调查渐渐少了,但传闻却越来越严峻。宋瑾如睡不好觉,一躺下就觉得有只巨大的爪子伸来,慢慢地显露出尖利的指甲。爪子一动不动,凛凛冽冽,你能想象它钉入肉里的痛,听到它刮过玻璃时椎心的吱嘎声。宋瑾如翻身坐起来,开始把被褥、床单、枕头打成行军包,把牙刷牙缸装入军用挎包,几件随身衣物塞进一个大围巾里系成个包袱。之后她枯坐在空空的床架上,用耳朵捕捉来自大门边的一丝一毫的动静。
脚步声。最早应该是脚步声。许多人的。鞋子们击打着旧木地板,理直气壮。咚咚咚,咚咚咚!“开门!”话都是从胸腔尖锐喊出来,表明立场。如果不及时开门,那边会踹,会砸,会让这道门不再成为障碍。打开门,一定是翻开了命运的另一面,许多喧闹而陌生的面孔挤在这一面,混浊不堪,然而他们还是在叫,闹……天辰娱乐
这场面一直没有出现。宋瑾如总是抱着打好的行军包睡着了。
“他被看管的地方离我只有六里路。我每天晚上都听到他的磨牙声,是他在咬牙忍痛。”
五个月之后。天气变热了都。几只麻雀东一啄西一跳的,在院子里消磨觅食之外的时光,忽一下同时振翅,惊慌四起。一个人影被慌张的麻雀拉入院中。正在晾一床牡丹花被单的宋瑾如掀开湿润的纺织品,一眼望见她的丈夫正提着铺盖卷和一网兜杂物站在那里。从来不知道他的头发、胡子可以长得这么茂盛,从那茂盛之处露出一双血丝满满的眼睛。宋瑾如没有动,只是死死揪住湿被单,揪,从那手心最深处淌出水来。
他回来了。他的历史问题终于得到了公正的裁判。不过有些影响是无形的,他和其他一些受过审查的干部一样,都不能留在部队,必须转业到地方工作了。对于先前预期的磨难来说,这个结果完全就是幸福的奖赏。
入夜时分,他们拥抱着,像第一次相遇那样互相凝视,像刚刚领到结婚证一样充满惊喜。连长抚开妻子耳畔的发丝,抚着她嘴角的微笑。天辰娱乐
“他们让你揭发我了?”
“是呵。”
“还劝你和我离婚?”
“是呵。你都知道?”
他笑:“猜的。哪一次不是这样?”
笑着,他又把妻子揽入怀中,紧紧地拥抱:“你这不听话的革命小将……”
屋里没开灯,窗前映着一片透明的月色,像广阔的沙漠上汪着一池水。他们朝着那一片亮细细看了半天,又相视而笑。宋瑾如伸手,调皮地试试连长的胡茬是否扎手,连长问:
“我是不是老了一大截?”
她赌气说:“是,老了十岁!都老头子了!”
“但是你,”连长意味深长地说,“一点都没变,永远都是个小姑娘。”
话在这里落下,像一床薄纱帷帐,柔情、暧昧中带着缥缈。半明半暗中,涌动着鱼一般的精灵,欲言又止。他们的眼前同时浮现出了一样东西,却是摸不着看不清的,作为一道谜面存在着。
——那个结婚礼物。
“谁会相信那是真的?”
宋瑾如忽然猫一样敏感起来,探测到身边人的满心复杂。她将脸对准黑暗中的丈夫,用力拍了他一掌:
“你该不会以为,我是为了那个封建迷信的东西吧?”
四
马蹄山剿匪那年,许连长还只是许班长。山上寨子里的乌合之众,仗着居高临下的地势和一股子不要命的匪气,硬是跟解放军扛了六天六夜,最后弹药耗尽,人手死伤大半,寨门才让解放军给冲开了。天辰娱乐
拿下了土匪窝里从上到下一众老小,部队不敢贸然将这么多俘虏沿着地形复杂的山路押解回去,只有等后援到了再说。俘虏们就地关押,分给许班长的任务竟然是看守“顶天楼”里的压寨夫人。土匪头子已经年近古稀,这夫人却只有十七八岁,身着讲究的金线描边翠色丝绸旗袍,油黑的头发绾成高高的、充满威仪的髻,下面淌了一滴细嫩、饱满的露珠脸,黑莹莹的杏眼缀着,醉了似的波光流转,朝谁瞟上一眼谁都会魂飞魄散十里地。岂止是美人,简直绝色。
她多数时候是不搭理人的,眼皮都懒得抬起来,仿佛其他人都只是苍蝇蚊子。这种作派让许班长特别看不惯,他加倍地把面孔板得生硬,端起枪叫她“老实点”。其实年轻的夫人也没有不老实,她安安静静的,不说话也不吃东西,发下来的两个馒头一碟干菜就那么搁着。被看管一个半时辰后她终于把脸转向许班长。
“渴。”
只吐了一个字,转瞬即逝,简直不像是用嘴发出的声音。
许班长哼了一声,摘下随身挎的军用水壶,旋开盖子,用袖子抹了抹壶口,算是简单消毒,之后将这开了盖的斑驳旧水壶递过去。她怔怔地盯着它,仿佛用眼神询问着“这是什么东西”,盯了半天也下不了决心接手。最后她在屋里四下搜寻,找到一只盛香粉的小碟子,倒掉香粉,拈着手帕仔细擦了,再拿着它靠近水壶,将水壶微微倾斜,倒出一小盏水,举到朱红的唇前来饮了。兴许是渴坏了,她重复了四五次,次次都饮尽了。这一套繁琐的工夫,将许班长的眼看晕了。天辰娱乐
水喝了,夫人整个人才活过来一样,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但眼神依旧是落寞的。忽然她抬头望了望许班长,问:你们会把他如何?
许班长怔了片刻,意识到她所问的“他”正是土匪头子。许班长生硬地回答:“还能怎样?押回去,接受人民政府的审判呗!”她听了,转回头,寂寂地说:“怕是凶多吉少了。”
这话出乎许班长意料,他严肃地说:“我说,你怎么还不觉醒?你这么年轻,嫁给一个凶残的糟老头子,难道是自己愿意的?他是害人精,你要站在他的对立面,不要被剥削阶级的腐朽生活收买了!现在人民军队解救了你,你终于跳出火坑了,就得立场坚定和他划清界线,配合我们的工作,揭发他对你的压迫!……”
夫人听了,一动不动,半晌,从鼻腔里喷出一声苦笑。
“你还小,哪里懂得,我生死都是他的人……”
许班长急了,这么年轻漂亮的女孩子,自由近在眼前,居然会傻到陪一个土匪老头坐牢!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话,向她宣传人民军队救国救民的道理,讲述消灭剥削阶级的意义,为了达到宣传效果,他不惜夸张与虚构了一些事实——说土匪头子在山下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同时在三个镇上都养了小老婆。听到最后一项,夫人顿时成了石雕,她无辜地朝许班长望去,像从眼睛里放出一群绝望的鸽子。少顷,鸽子都掉下来,化成泪。天辰娱乐
“他说他只有我,他一直说只有我一个……”
她伤心欲绝的样子让许班长又气又恼:为这么个破老头,至于吗?为了达到所谓的“突破心理防线”,许班长乘胜追击,更加用力地发挥想象,把以前杀过的、抓过的、听过的地主恶霸们的种种劣迹都汇总起来,通通算到土匪头子身上。他只想解救她,这个受尽凌辱却执迷不悟的美人!
夫人终于扑倒在卧榻上,像被一个无形却巨大的东西砸中,她动弹不得,只是哭,只是哭。许班长慌了神,想安慰她,却无从着手。渐渐的,哭声低下去,却没有间断,哭声里有了宛如四季轮回的调子,时光流转的哀叹。
约摸过了三刻钟,她才慢慢地缓过劲来。她直起身,朝许班长幽怨地望,叫他“小长官”,甚至伸出葱白的手,轻轻拍了拍身边铺了软垫的木椅子——请他坐过去。许班长保持着革命战士的警惕性,抱着枪冷冷注视着,铁着脸摇了摇头。
“能不能,”夫人带了哭腔,“让我见他一面?只一面也行。”
许班长盯着她,又摇了摇头。天辰娱乐
“只一面,”她绝望地说,“我送给你一样东西,贵重的东西。”
如此明目张胆的贿赂令革命战士感到愤怒。他用钢刀般的眼光狠狠地扎了一下悲伤的夫人,转身出去,把门重重地关上。
那天晚上就出事了。事后许班长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明明就坐在外面,背靠着门打了个盹儿,怎么就让一个老妈子钻空子溜进了屋,帮助夫人逃跑。早上,他拍门,拍了三次,提醒夫人起床,却没人应声。许班长感觉有异,忙推门冲进去,屋里正对大门坐着的,竟是一位体态臃肿、头发花白身着粗布大褂的老妇人,脸上的皱褶比衣服还多。
“夫人呢?”许班长大声问。
老妈子把脸转向打开的窗户。许班长跑到窗前,那外面虽算不上绝壁,但峭岩耸立,杂木丛生,从这里跳下去难保性命。忽然发现在那杂树丛间,隐约闪耀着一些翠色的光,是夫人的绸旗袍!许班长的心都给揪紧了,撑在窗框上探出身去,泪水涌上来,忍不住大叫了一声:夫人——
许班长的任务执行不力,被撤销班长职务三个月。
不过,夫人送他的礼物却留下来了。老妈子代她转送的。“给你爱的人。如果她能一直爱你,就能永葆青春。”
“痴情咒。她说那叫痴情咒。”(中篇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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