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提起铆王，在七八十年前的津浦大厂，没有人不挑大拇指的。看图画线、放样下料，抡大小锤、电气焊、开剪床，他都是手到擒来，绝活儿是下料画线不带尺子，不用画规，随手在地上划拉根绳子、捡块小砖头，就能变戏法似的把活儿搞定，分毫不差。他还能把白铁皮敲成瓜果样儿，西瓜冬瓜倭瓜，苹果香蕉鸭梨，你点嘛他做嘛，谁敢不服？工友们都佩服地管他叫铆王。

铆王姓王，名德臣，中等个头儿，瘦长脸，从16岁进厂起，就只知道闷头干活儿，从不招是惹非，32岁那年，北平七七事变，接着天津沦陷，日本人抢占了厂子，门口“津浦铁路局天津机厂”的横匾，被乱枪打了好几个窟窿，换上了“華北交通株式会社天津鉄道工場”的日文牌子。厂里来了好多日本人，凶巴巴地瞪着眼珠子，在工人们的屁股后面转悠，中国人出厂门还要举起胳膊，挨着个儿让警备队搜身，像防臭贼一样。

他没受过这个，心里憋闷，回家躺在床上运气，第二天醒来，说不想去了。媳妇说：你不去，家里吃嘛，喝西北风啊，人家能忍你就不能忍？铆王看着媳妇和三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叹了一口气，打开双层饭盒，下面放了两个高粱面饽饽，上层了一勺熬萝卜，提着又进厂了，就这么忍着熬了六七年。

1944年冬天的一个早晨，铆王像往常一样，沿着铁道来到厂里，刚走进机车修理厂，就被日本监工叫了出来。日本监工叫田岛都，年近五十，脑袋大、脖子粗，两眼往外鼓，还腆着个大肚子，工友们都叫他田大蛤蟆。他说着不太流利的中国话：你的，我的，岗位通通的变了，你技术好，跟我走。铆王莫名其妙，跟着他来到厂区南面的一个厂房里。天辰平台登录

这是日本人搭建的临时厂房，有半个足球场大，两条铁轨通到里面，门口有两个日本兵持枪站岗。厂房里，两侧顺墙摆着几台设备，是从机车修理厂、客车修理厂移过来的，其中有铆王使了二十多年的一台剪床，旁边还有一座小砖炉，用来铆钉加热。厂房中间的轨道上停放着五六个卡车大小的铁家伙，乌龟壳似的，前面伸出一根圆筒状的炮管。哦，轨道装甲车，铆王认出来了，他在铁道边见过这种东西，叽里咕噜张牙舞爪地开来开去。可这几个像撒了气的皮球，车皮塌陷，炮管歪斜，轮子断裂，趴在铁轨上没了往日的威风。

厂房里已经来了一些工友，有的脸生，有的面熟。铆王看见了师弟──客车修理厂的王德成和他的徒弟侯子。

田大蛤蟆爬上一辆炮管歪斜的装甲车，把工人们招呼到一起，开始讲话：这是军车修理厂，奉军部命令新建的，为大东亚共荣，今天开始检修装甲车，一律不准请假，不准旷工，好好干，奖金大大的有！天辰平台登录

铆王的脑袋开始转磨磨：这乌龟壳是打仗用的，打那些不愿让日本人骑着脖子拉屎的中国人，人家把日本乌龟壳打趴了窝，我们却把它鼓捣好，让它出去接着打中国人──我们成了嘛了？铆王心里感到不是个滋味。

侯子在人群中喊了一嗓子：我们修火车还凑合，不会修装甲车呀！

是呀，我们不会呀！有几个人随声附和着。

八嘎！你们都是各修理厂派来的高手，通通都会的。田大蛤蟆喊了起来。

田大蛤蟆说得没错，这次挑选的工人都是各修理厂的高手。铆王就甭说了，他的师弟王德成，比他小三岁，别看他外表五大三粗的，脑子快，心灵手巧，现在是客车修理厂的铆工大拿。

大门外冲进来十几个日本兵，端着刺刀枪围住了工人们，空气立马紧张起来。铆王感到心里憋闷得慌：让他们拿刀枪逼着，不干也得干，真窝囊，这不成了监狱的犯人了！

王德成拉了徒弟侯子一把，小声说：别硬顶，有饭慢慢吃，有活儿慢慢干，不会磨洋工吗？

侯子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慢慢地，就在工友中传开了顺口溜：

磨洋工，

磨洋工，

拉屎撒尿半点钟。

（二）

半个月过去了，一辆装甲车也没修好。一天，来了个日军大佐，在军车场转了一圈儿，指着日本厂长的鼻子大发雷霆：进度大大的慢，一周后不交车，军事法庭见！说完，登上汽车，气冲冲地走了。日本厂长把火气撒给了田大蛤蟆，骂道：八嘎，我要是去军事法庭，带着你！天辰平台登录

第二天一早，田大蛤蟆把工人们叫到一起，学着大佐指责厂长的语气，训斥大家要加班加点赶进度，保证一周内交车，交不了扣工钱。碰巧，那天侯子蹲在茅房里，翻来覆去地看报纸，看得两腿发麻两脚发胀才提上裤子，慢吞吞地回到军车场。刚进门，就碰上瞪圆了两只眼的田大蛤蟆：你的，去茅厕时间大大的长，偷懒耍滑，良心坏了坏了的！说着，冷不丁从后面飞起一脚，把没有防备的侯子踹了个大马趴。

侯子叫侯连元，体格精瘦，有股干巴劲，二十出头，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岁数，原先在海河边的码头脚行扛大个儿，因为爱管闲事，几个混混儿跟他打架，老爸怕他吃亏，托人让他进了津浦大厂，在王德成的调教下，不怎么惹是生非了，不料，今天被田大蛤蟆一踹，野性又复发了。他从地上爬起来，顺势抄起一根三角铁，要跟田大蛤蟆拼命，正巧，铆王路过这里，赶紧把他抱住了，悄声说：好人不跟狗斗，好汉不吃眼前亏。田大蛤蟆听不清铆王说的什么，认为是在保护他，感激地看了铆王一眼，赶紧溜出了厂房。王德成走了过来，狠狠盯着田大蛤蟆的背影，劝侯子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侯子拿着那根三角铁气哼哼地在厂房里转了好几圈。天辰平台登录

吃过午饭，王德成在铁板上放样画线，侯子来回搬运料，铆王开动剪床剪裁板料。田大蛤蟆盯着工人们都开工了，哼着小曲回到办公室。

侯子溜到办公室窗口扒了一眼，看到田大蛤蟆正靠在椅子上打盹，就回到剪床旁，抄起一根拇指粗的铁棍，塞进变速箱里，嘴里骂着：不给小日本干了！只听咔嚓咔嚓几声响，剪床不动弹了。铆王打开变速箱一看，小牙轮被挤碎，大牙轮也裂成两半，脸色刷地变白了：侯子，你跟田大蛤蟆有气，别“霍霍”床子呀！

王德成听到响声赶紧过来，看到一片狼藉的变速箱，脸色也变了，说：侯子，你活腻味啦？他看看周围没人，赶紧从变速箱里抽出那根惹祸的铁棍，藏到了下脚料堆里，又把变速箱里的陈年黑油，一点点抹在挤碎了的牙轮断茬儿上，递到铆王眼前，问：这还像新断的吗？铆王细细地看了一遍，肯定地说：不像是新断的。王德成跟铆王咬了一阵儿耳朵，铆王露出为难的表情：这行吗？王德成急了：师兄，你就别嘀咕了，快去吧，再磨叽就晚了！铆王点点头，稳了稳神儿，小心翼翼地朝办公室走去。

田大蛤蟆正闭着眼，靠在椅子上打盹儿。铆王推门进来报告：剪床的牙轮两半儿了！

什么？田大蛤蟆的屁股像装了弹簧，一下子从椅子上蹦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到现场，转了一圈儿，两眼死死盯着铆王：破坏的有？意思是要铆王说出谁是破坏者。铆王心里有点慌，脸上倒没显露出来，镇定地说：前几天就该修了，我跟您报告过，您说抢过这批活儿再说，结果下午没干一会儿，这牙轮就咔嚓两半儿了。王德成从变速箱里把坏了的牙轮拿出来给田大蛤蟆，帮腔说：您看这牙轮早就坏了，茬儿都是旧的，只是当中连着的一点是新茬儿。要是早修就没这事了！田大蛤蟆没词儿了，哭丧着脸，两腿直打战，因为剪床停了，没法下料，影响装甲车的修理进度，他无法跟厂长交代。天辰平台登录

侯子看着铆王和师傅王德成，又看看田大蛤蟆，偷偷地乐了。

几天后，在工友们中间又传开了一个顺口溜：

糊弄鬼儿，

糊弄鬼儿，

糊弄一会儿是一会儿。

（三）

侯子在茅房里又听来了新消息，跑回来告诉王德成和铆王：翻砂场那边的工友，也开始糊弄日本人了，他们在做好的砂型里偷着撒上一泡尿，浇出来的铸件就成了废品，装甲车没配件可装了。

这几天，日本厂长急得眼都红了，带上几个人天天盯在军车场，凑齐了备件时，已经到了交车期限前一天晚上的十点钟，厂长让田大蛤蟆组织人连夜加班装车，自己回家补觉去了。

田大蛤蟆带着几个日本兵守在厂房门口，不许工人们回家。军车场是临时厂房，墙壁是两层薄薄的瓦楞铁，中间夹着木板条和锯末刨花，根本不保温。夜里，从西伯利亚吹来了强冷空气，北风卷着地上的残雪，嗷嗷地叫着，出气成霜，滴水成冰，厂房的窗户玻璃蒙上了一层奇形怪状的冰纹。工人们冻得伸不出手来，围在烧铆钉的小砖炉前取暖。天辰平台登录

干活去，干活去！田大蛤蟆把工人们轰开。

侯子慢吞吞地拖着风锤，爬上装甲车，王德成用火钳夹起一颗烧得通红的铆钉，塞在铆孔前。侯子用风锤对准铆钉，按了一下开关，嗯？不见动静。侯子又按了几下，还是不行。侯子大喊：没有风！田大蛤蟆仰脸看着，不相信，骂道：八嘎，不可能！他又上去亲自试了一次，确实没风。他皱起了眉，对铆王说：你的查查怎么回事！

铆王顺着风管查到厂房的西北角，靠墙立着个风缸，下面紧贴墙壁的排水阀，像焊住了似的怎么都拧不动。铆王告诉田大蛤蟆，天气太冷，排水阀被积水冻住了，风出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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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们偷偷地乐了，放下工具准备回家。田大蛤蟆脸色铁青，大喊一声：通通的不准走。他朝王德成说：你的，带人用火烤管子，放了水接着干。

王德成犹豫着：太君，大风天，厂房通通板子做的，一烤，着火的有。

没关系。田大蛤蟆胸有成竹，满不在乎地回答。

侯子在一旁替师傅说话：没关系？着起火来我们可负不起责任！天辰平台登录

八嘎，风管一响，黄金万两，风管一停，上军事法庭，你们快快地烤，我的负责！田大蛤蟆恼怒地叫了起来。

王德成和侯子来到风缸前，用管钳子敲了一下风缸和排水阀，外面一层厚厚的白霜刷刷脱落，敲敲板墙，锯末子从瓦楞铁的空隙里哗哗地出溜下来。要想烤通风管，必须在这里烤火，可这里确实不能点火。瓦楞铁这么薄，烤一会儿铁皮就红，能把里面的锯末、刨花、木板烤着。板墙火势一起，后果不堪设想。德成犹豫地看了看侯子。侯子一脸的不在乎：他让烤就烤呗，一把火烧了才好呢，省得修这装甲车了！看着气势汹汹的田大蛤蟆和他身后的两个日本兵，王德成心里七上八下：烤，有可能作成大祸；不烤，拒绝服从田大蛤蟆指挥，也没好下场，反正都没活路……德成和侯子对视片刻，几乎是同时咬着后槽牙说：烤！

他俩用棉丝捆成火把，蘸上机油，点燃后伸到风管和墙壁之间，顿时油烟弥漫。火把一棵棵燃尽，又一棵棵点起来，二十分钟后，风管变热了，板墙瓦楞铁也红得变了形，里面的锯末刨花燃起火苗。与此同时，王德成拧开了排水阀，只见水和高压风哗地一起喷出，墙上的玻璃窗被激碎，外面的大风呼啸而入，风助火势，火仗风势，霎时，板墙的火苗蹿上了屋顶，滚滚的黑烟吞没了厂房，火龙烧破房顶，乘着滚滚的浓烟冲向夜空。天辰平台登录

田大蛤蟆和两个日本兵满脸惊愕，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大火在风中越烧越旺，乘着风势舔向附近的锅炉房、油库和木工厂，瞬间，那里也变成了一片火场。大火烧塌了油库的房顶，接着就传来轰隆轰隆的爆炸声，一个个油桶上了天。田大蛤蟆醒过味儿来，带着几个日本兵跑来跑去，对围观的工人喊：通通的救火，皇军大大的有奖！可人们谁也不肯上前，几个工人偷偷地议论，这下好了，三四天不用干活了。田大蛤蟆又吓唬说：见火不救，宪兵队的抓去！工人们问：没有工具怎么救？

过了一会儿，几辆消防车响着警笛来了。可惜，晚了，军车场和周围的几个厂房库房变成了冒着黑烟的废墟，五六辆装甲车也被掩埋其中。

当晚，宪兵队包围了军车场加班的工人，田大蛤蟆当场指认是王德成和侯子故意纵火。侯子大骂田大蛤蟆不是人。王德成跟宪兵队长解释：太君，我们没有放火，是田岛君为赶进度，逼着我们烤管子的。工友们也一起给他俩作证。宪兵队长一挥手：三个人通通的带走审问。

两天后，《天津华北新报》刊登了一篇消息：津浦大厂深夜发生大火，厂长引咎辞职，两名纵火犯王德成抓获，侯连元拒捕被击毙。

铆王看着报纸发愣，跟媳妇叨咕：净满嘴跑火车，明明是日本人逼着他俩烤管子，怎么变成了纵火？这小侯子，我亲眼看着他七个不行乎八个不在乎地上了警车，没拒捕呀，怎么给打死了呢？媳妇叹了口气，说：他们嘴里哪有实话？天辰平台登录

（四）

第三天，厂里通知铆王回机车修理厂干活。一进门，竟看见了田大蛤蟆。他有点意外，田大蛤蟆不是让宪兵队带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铆王厌恶他栽赃王德成和侯子，装作没看见，低头走过。田大蛤蟆却追着铆王搭话：王，宪兵队对我大大的好，我又回来了，王德成良心坏啦！你是好人。铆王琢磨他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嗯”了一声低头继续往前走。田大蛤蟆追着不放：别走，给你派个好活，奖金大大的……

田大蛤蟆把铆王请进办公室，关上门，神秘地说：请你做个墙。

铆王摇摇头：我是铆工，鼓捣铁板还行，不会砌墙。

不是砌砖墙，是做瓦楞铁的夹板墙，跟军车场一样的。田大蛤蟆用手比划着尺寸大小，铆王目测大概是两米见方。

铆王纳闷地问：军车场都烧完了，还做那玩意儿干嘛？

田大蛤蟆狡黠地一笑：大大的有用，你的就别问了，三天后做出来。说着往铆王的口袋里塞了一沓日军军用票，继续说：板墙里面再多加一层铁板，悄悄地，不许跟别人说，好处大大的！

铆王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担心这家伙算计自己，跟工友中的一个铁哥们儿说了这事。那哥们儿也猜不出田大蛤蟆的用意，出去转了一圈，带回了最新消息。侯子是在宪兵队里大骂日本人被打死的。王德成在客车场有一帮铁哥们儿，出事后找到新任日本厂长联名保他。客车场的日本监工欣赏王德成的技术，平时干活离不开他，也去跟新厂长说情。新厂长就去找宪兵队要人。宪兵队不放人，争执不下，双方达成协议，找一块跟军车场一样的夹板墙，在厂里搞一次公开试验，让王德成当场烤，如果二十分钟内能烤着起火，就证明板墙易燃，当场放人；如果烤不着，就说明是他故意纵火，格杀勿论。天辰平台登录

铆王明白了，田大蛤蟆明面帮宪兵队寻制夹板墙，实际却暗中作弊，指使自己再加一层铁板，让夹板墙二十分钟内烤不起火，从而加害德成师弟，洗清他自己。铆王吃不下饭，睡不好觉，苦苦琢磨着怎么救师弟。

夹板墙制作开始后，田大蛤蟆每天来铆王这儿监工。第一天，铆王不慌不忙地找瓦楞铁和铁板放样下料；第二天，铆王从木工厂找来了木板、刨花和锯末；第三天，铆王把它们制装成了夹板墙。田大蛤蟆亲眼看着铆王在夹板墙里又加了一层铁板后，才放心离去。

大火后的第七天进行公开试验。工友们围在厂门口的一块空场上，空场中央孤零零地竖着那块夹板墙。突然，人群骚动起来，让出了一条小道，宪兵队押着王德成走进场来，宪兵队长、厂长、田大蛤蟆跟在后面。铆王爬上一棵大树，远远地、提心吊胆地看着，他不知道自己做的夹板墙将给师弟带来什么命运。天辰平台登录

王德成头发乱蓬蓬的，下巴的胡子变长了，脸色虽然有些憔悴，眼窝里一双大眼睛转来转去的还是那么精神，扫过田大蛤蟆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宪兵队长宣布试验开始，夹板墙烤火时限二十分钟。王德成从一位工友手中接过已经点燃的油棉丝火把，几步走到夹板墙跟前，仔细看了看，蹲下身子，对着瓦楞铁中间的一段褶皱烤起来，长年的铆工经验告诉他，皱褶是金属板弯曲后疲劳产生的，是相对薄弱的部分。

一棵火把烧完了，又一棵火把递过来。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日本厂长不时低头看表，全场静悄悄的，只听见火把噼里啪啦的声音。十八分钟过去了，还不见什么动静，田大蛤蟆的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轻松地跟旁边的一个日本兵说着什么。铆王心里通通乱跳，低着头不敢看了。

突然，全场响起了欢呼声和掌声，只见夹板墙四周的缝隙里冒出了烟，且越来越浓。王德成趴在地上，一手捂着口鼻，一手高举火把继续烧烤夹板墙，终于，“嘭”的一声，爆出一团烟火，夹板墙着了，带着油烟，火光焰焰。

成功了！两行热泪从铆王的眼眶里流了出来。原来，他背着田大蛤蟆，在夹板墙填充物里做了手脚。他到木工厂专找多脂干燥的易燃松木板和事先烘干过的刨花、锯末，还偷偷找来用汽油泡过的棉丝，再放到机油里浸了又浸，裹住汽油味，与刨花锯末混在一起，放到夹板墙的中间。第三天，故意让田大蛤蟆看着，为夹板墙加了一层铁板，田大蛤蟆刚一离开，他立马就把那块铁板换成仅有四条窄边的空心铁框，夹板墙四周打上铆钉，从外面根本看不出来。铆王还用钝錾子在瓦楞铁中央砸了一条细皱褶，暗示师弟火烤时从那儿下手。天辰平台登录

工友们齐声高喊：释放王德成！严惩田大蛤蟆！宪兵队长与厂长耳语几句，当场放了王德成。田大蛤蟆狠狠盯了王德成一眼，跟着宪兵队走了。

（五）

当晚，铆王在家里炒了几个菜，为师弟接风。酒过三巡，王德成说，田大蛤蟆这个王八蛋跟宪兵队长穿一条裤子，他盯上我了，我得赶紧走，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师哥受了我的连累，彻底得罪了田大蛤蟆，恐怕在这儿也没好了。

铆王犹豫了一会儿，说：我跟你一块儿走，到哪儿都能挣钱，把钱寄回来养家。

媳妇抹着泪答应了。第二天天刚亮，铆王和德成就背着铺盖卷离开了家，往北站的方向走，坐火车去外地找活干。

几天后，《天津华北新报》又刊出消息：津浦大厂纵火犯在北站一带活动，主犯王德成被击毙，人称铆王的王德臣逃脱，正在追捕中。从此，铆王就不知去向了。工友们唏嘘不已，铆王媳妇成天为他提心吊胆。天辰平台登录

日本投降后，家里开始接到铆王从沈阳寄来的钱，每季度一次，汇款单上没有具体地址，只写着：我很好，请放心。媳妇思念丈夫，看着汇款单掉眼泪。

上世纪50年代，铆王媳妇托朋友去沈阳寻找铆王，没想到遇见了铆王的师弟王德成。朋友大吃一惊：德成，你还活着？王德成说：我根本就没死，死的是师哥王德臣。我俩在北站被宪兵队的便衣怀疑，他们想确认我俩身份，突然叫我的名字：王德成！我感觉不对劲儿，没搭理，一闪身混入人群中。师哥不知是耳背还是紧张，错听成喊他王德臣，随口应答了一声，没想到招来了乱枪。事后，日本人就将错就错，说是打死了我。

您一直以铆王的名义给他家寄钱？

是，我在这里有了固定的工作，不能忘记师哥的救命之恩，帮他养一下家吧。

总这么瞒着铆王媳妇，也不是常事啊。朋友担心地说。

王德成叹了一口气：能瞒多久就瞒多久吧，千万别告诉她师哥没了，她受不了。你就说沈阳市面太大，一时半会儿找不到铆王。

就这样，王德成一直以铆王的名义给他家里寄钱，直到铆王媳妇去世。铆王媳妇闭眼前还流着泪念叨：这倒霉鬼，在外边遇到嘛事了，怎么就不回家来一趟。（插图：季津业）天辰平台登录